劝阻的鹰吾卫闻言一愣,转首与旁人对视片刻,拱手谨道:“请顾大人小心。”说罢抬手请人先行,顾成珏轻微颔首,阔步迈去城门,少年和两名鹰吾卫紧跟而上。
城门口不知何时聚来一群平民,顾成珏领人到时,正听数人哭着央求:
“军爷,小人家里一脉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让索伦狗给杀了!求军爷让小人带走尸首吧。”
“军爷,小人祖母年迈古稀之年还遭狗贼虐辱,求军爷让小人领回祖母遗体入土为安吧。”
“军爷!”“军爷!”
守门将领有些不耐,嗓门抬高:
“诸位,先前就跟你们说了,城内尸首太多,需得军中记册官记载士兵名录后,自会组织大家去固定一处认领各自亲人,大家不要聚集…”话未说完,人群里有人调儿门高喊:
“凭什么我们自己亲人尸体现在不能领回?”
“对啊,我刚刚都看见我老娘尸体了,凭啥不让领?”
“你啥意思?”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不是,谁推我?你们军士打了胜仗就欺负人?可怜见的!小的才死了老母,被索伦兵欺负完还要被你们欺!”说这话的男子边哭边就地撒泼打滚起来。
旁边安军眉头突突跳起,忍耐不住怒道:“你给我起来,我没推你!”
地上男子嗓门更大,哭丧着喊:
“你别赖账!”兵士一步往前就欲拉人起来,不知怎么的二人竟撕打起来!
民众和安军具是一拥而上,帮架的劝架的,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霎时顾成珏身边人头攒动,乌泱泱人群冲散了他和身边人,他迈前挤了数步扭头聚目凝了眼不远处少年,转首顺着人群缝隙往城内方向穿去。
少年瞥看了眼身边正欲拨开人群往前的那两个鹰吾卫,往右虚晃拉过旁侧一人,正好撞在了鹰吾卫大力拨人的刀柄上,那人双眼瞪大一惊大喊:
“怎么你们还想动刀杀人不成?”
偏僻边境线的平民哪里会识得鹰吾卫,一看那两个黑袍武官竟拿刀对人瞬时围了上来不依不饶。少年眼角浅扬,挤开人群就往城内溜去。
远远有人怒声呵斥渐近:
“哪个王八羔子在给老子闹事?”
“还不停手?!”
听到这句少年脚下一个趔趄,猛然回头远望,一个身着靛青军袍的壮士跟在一满脸胡须的中年人身后正骂骂咧咧的拨人赶来。
那中年人仿佛察觉什么,蓦然抬眸往人群环扫一遭陡然定住,二人双目对视齐齐一惊,少年眉间紧拧,脚尖一转回身就消失人群中。
葛洪豁然抬手握紧腰间剑柄,紧了松松了再握,感觉肩胛伤口都被绷开,心底挣扎尘埃落定,
满脸不耐拉过身边正大声说话的于钱,一手扯出腰间长鞭狠劲对地一抽,
“啪”一声扬起阵阵雪雾飞尘,大怒道:“全给老子住手!”言罢不解气般再抽一鞭,那地上磨盘大的石头竟就碎了!
葛洪咬着牙根,“再闹事者犹如此石!”立时全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
顾成珏正带着赶来的少年沿着城内主街平行的巷子急步匆匆往城中县衙赶。
城口闹事聚去了大部分人,他不确定谢季等人位置,在凤城时他们就已经取了图拉城图,他知醉留居位于城内北侧,是以入城他就先往西来了。这边也可迂回至县衙。
约莫一刻,二人止步于一深长窄巷,遥望前处巷口见得县衙府门,顾成珏转首略显急促开口:
“我于转弯处等,去探,至多一刻。”少年抬首探看,青年往日朗眸清眼现下满是血丝,里头正情绪翻涌,咽下了欲言又止的话,只谨道:
“大人切忌不要动武,有事发信号等属下回来。”见青年眉间拧蹙,他赶紧领命几个起跳落了隔壁院子往县衙去了。
顾成珏举目瞧着少年飞跃间已跨了几处院子,他挪步回身往来路走,转过岔口轻吸一口气贴着巷壁靠立,微微仰首放空目中,手指探去腰间挂饰,脑里过着心内推断。
谷东既然换了杨郜任经略都督并赐尚方剑,以谷东各卫所近几载军情,徐楷暂代总兵之职必会推举唐梨,朝中对旧安营态度消极,杨郜亦必会采纳令其担领先锋,她这般拼命想取军功,此番驱索赶虏归北,她不会不来,甚至每一场只要她能,她皆会亲至!
城口逗留两刻,他都未见其人,极大可能她仍在城内,更甚她或许昨夜就已入城布局。
若是他昨夜入城,定会夜探县衙察情布局,眼下他带人来是想探看会否有何线索或是能明确探知她的下落消息,她从未领万兵出军,他既人在谷东,必须亲自确认她安全无虞才可放心。
若非谢季带着鹰吾卫在城内,他寻个理由有诸多办法可以寻城,心底溢起不耐,脚下一动抬步挪身间,臂袖划过旁侧巷石,
“刺啦”一声官服被划开一个口子,他垂眸掠过毫不在意轻拉袖口,掐断了刮丝。
倏地目光一凝,聚去划坏衣料的壁石,石头不似旁石光滑,一整个石面上相继中空几处,星星点点覆着血色,像是被人徒手带血挖空了一块。
顾成珏眉间一跳,还未深想,隔壁巷子有轻巧脚步声极速由远及近,他定了定神,左手捏紧右侧袖口退后两步,目光如电汇去岔路,
很快便见一片熟悉衣角自岔口转来,他身子一松未开口说话,目光深住瞩去少年。
“大人。”少年未等青年问询,仅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属下不敢靠的太近,县衙里主事的是个中年将军,兜了一圈都未看到疑似之人。”
顾成珏敛眉垂眸,心乱如丝,若非县衙,她会在哪?
难道他真的错过了,她已在城外?
不,不会!
她素来凡事亲力亲为,在西北她尚年幼身份贵重,每每随军战后都跟着清点官跑前跑后,眼下图拉才归,她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城!
下意识举足轻踱两步,余光瞥过旁侧那块染血巷石,心中倏地一动,沿着墙壁细寻起来,果然过了丈许又见血印。如此这般穿了两巷,又相继发觉了三处血印。
青年手指微颤,抚去那抹尚艳的亮痕,会是她吗?
因为受伤她才未清点战场?
她竟受伤如此之重?
手指狠狠压住巷壁血痕,
她一定不能出事!
眼底浮现昨日暗背于心的图拉城图,想着适才走过的路,扒过每个角落思绪定于一处,跟着步履生风如飞菩落叶,往脑中所想之地疾奔。
少年瞳孔睁大惊恐万状,大人竟使轻功!一拍脑门,这下可是出了大事!赶忙提步勉力紧跟而上。
眨眼间穿街走巷,青年于一处店铺门前陡然停步,他额间已生一层密汗,呼吸渐重,双睫微抖,抬首举目掠过牌匾棕氏药堂四个大字。
捏住轻颤手指推门而入,少年将将追赶而至便见青年已踏槛入铺,亦迈步紧跟其后瞬时掩了店门。
来人举目环扫,入眼室内,桌案掀地翻箱倒柜药材四落,一片狼藉,顾成珏心中仿佛漏跳一拍,抬足往前,脚下一绊踉跄着就欲跌倒,身后少年赶忙上前扶人,焦急唤道:
“大人!”
神医五年前就说过公子绝不可再动内劲!如今这般好不容易压下的毒岂不是又要复发?
顾成珏正欲直起身子,眼角却有白光一闪,猛地抬头凝目聚去里堂入口,那处是一抹绿色裙摆并一截刀锋!刀身正映着窗外光亮晃眼。眉角紧缩,霍然甩开旁人,人晃着就跃去里间。
青年举手顿了顿,颤抖着撩开内帘,满地七零八落里,一人身着绿织锻裳仰躺在地,女子身形,裙摆上下散落染着数处鲜红,腰际一侧尤为艳丽。
他足下僵硬往前轻挪,踢到地上长刀,垂目死死盯住刀柄。木然缓缓抬眼,地上人一动不动,面容覆满血色赫然直冲眼底,最深那道眼角至唇的伤口血肉都已翻开红肿发胀,有溃烂之势,刺的他双目钝痛。
顾成珏心狠狠揪起!仿若窒息。
身后少年见身前人背影僵直,眼神越过探看亦是震惊涩然一滞,再瞄去青年,数次张口,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小声提醒道:
“大人,至少又过半刻了。”
青年身子一抖惊醒回神,抬袖擦了眼角豆大汗珠,果断半跪弯身,近似虔诚手指探去女子颈间,指腹下微弱跳动,心底稍松,眸光轻转再见她唇边散落些许药丸,或许她是自来寻药。
默了须臾,拾起地上长刀递予身后少年,再将散落于边的药瓶揣入怀中,弯腰横抱地上女子直起身子,垂眸怀里,
她很瘦,像前夜北地里翻滚的雪花,轻飘飘如虚幻蝶影只留梦中,又沉甸甸如元祁嶙峋压至心底,怀中人双眼紧闭呼吸细弱难察,他尽量稳住声线抱着人转身,对着面前少年只道:
“去隔壁。”
说罢急步迈出内堂,少年赶紧带刀轻推铺门,眼神扫过街道替他探路。
图拉城天光崭亮寒风刮过,掀飞了绿裾青摆女裳官服交缠。
街上人影一闪而过,隔壁店门霎时开了又关,
掩了街道凛风卷起雪雾,
掩了男子眼角一滑而下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