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滔滔,游龙如空,水下人只觉头顶河水不似河水,层层叠叠翻滚,数次挣扎,恐惧黑暗盘桓不去。只余北上重天生死修戚矣。
浮冰渐离河岸,岸边数十人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裳现下尽湿,更显狼狈。
冬日极寒里北风吹过,汉子们面容难辨,污秽血迹斑驳周身,冻得各个牙根哆嗦,但众人目光却是聚集一处,
“水下还有狗贼!”
“将军要落水了!”
“怪不得出军之前将军问得营中泅水之人!这般阵仗若不会水非淹死不可!”
“将军会水!将军身上有伤!”
“我游过去救将军!”
“我也去!”
“我等也去!”
七嘴八舌间,河滩岸边数人就欲取裳往水中去,
“河水甚冷,就算你们跳下去不会腿脚抽筋,水流湍急只怕你们还没游去自己便被水冲走了。”
一男子声音沉沉传来。说话之人胡子覆面,大战才过,腰脊依旧挺得笔直,身上靛青军袍具是血色,但并不似他人水捞鸭子一般,
“千总那你说如何?”
一个年轻男子抓头焦急问道。
葛洪怒瞪其面,他虽心知眼下事与金顺无关,但他当下此情此景,思及这小子言之凿凿青河从未结冰就一肚子火,冷声开口:
“等着。”
言罢,他转首凝目盯去河中数处裂冰,抛下手中长枪,金顺赶忙接住,又从身侧人群不知谁手中拿过长剑,
小跑两丈至岸边水侧,深吸一口气,眼神汇至一处,忽地一跃而起,疾步横跳数块脚下冰花,冰花再生水花,叠浪千层尽于足下。
河宽水阔,银龙已醒,青河水奔腾涛涛。
四分五裂冰花浮飘浪中,唐梨于冰花上耳畔只余喧声如雷,脚下撕扯不停,手举身侧雁末刀奋力插向身下冰面,
“咔嚓。”
冰面甚厚未至裂开,但生一指宽横纹呈于其上,
唐梨忍痛深提一口气,右手紧握刀柄,但身下撕扯之力渐重,她扬腿踢去水中,一阵水花荡起,波涛汹涌中,终于摆脱了脚踝束缚。
但人却随着冰花倾斜又欲掉落水下。
玄衣男子脚踩足下浮冰,提气就要奔至黑甲少年将军身前,倏地水中一剑戳来,棕叶七拧身避过提剑一划,水中红色波纹急涌而去。
体内气息却断,被迫再次落于一处冰面,眼见唐梨半身已落至水中,满目怒惊。
正欲再起,近处跃来一人,脚踩丈许外一方浮冰,那人朝唐梨方向抬手扬出腕上长鞭一横一卷,
“喝!”
长啸一声,人鞭同时向棕叶七齐来,玄衣男子登时再蓄力向上迎下来人,一把接过鞭中少年,提气往岸边跃去。
唐梨脱险回首望去葛洪,目露疑惑,
她识葛洪几载,虽他确是智勇善战,但从未展露如斯轻功,渐近岸边,远远只见他足下生风,似是仍有无穷气力一般,手中长剑不停落于碎冰之间,凌凌波光里仿若有红梅荡影。
飞步疾跃如燕子穿云纵,似曾相识。
在何处见过呢?
“小将军!可还好?”棕叶七携人甫一踏岸,慌忙转首问道。唐梨踩住脚下被河水冲软了的泥土,回了神。
“将军!”
“唐将军!”
“将军如何了?”
棕叶七还未等及唐梨回答,众人一拥而上,他眉头轻拧正欲开口,身侧手臂被人轻轻拉住,他侧首去看,唐梨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咳咳...”
唐梨猛地咳起,棕叶七眉头拧地更深,便要不管不顾手探其脉,唐梨本虚靠其身,当下稍直起身子,拉下他欲探过来的手,厉目轻瞥了他一眼,她身有顽疾之事绝不能泄露分毫!
“无碍。”唐梨轻喘,忍着胸间疼痛声音嘶哑地厉害:“些许力竭。容我歇息半刻。”
人群里有小小身影紧盯着他,犹豫中正想上前,
“将军,您罚小的吧。”
另一年轻男子于熙攘中挤出,扑腾跪倒在地,唐梨抬眸看去,是葛洪手下那个伍长,片刻困惑再了然于心,她挥了挥手,
“将军并未责怪于你。”棕叶七见唐梨似是难受的紧,代她答道。
金顺见少年将军倦极之样,并不起身,弯腰伏地,河水冲破桎梏于岸,膝下尽是冰碴污泥,手指紧扣入地。
青河因极温成冰,无人能料。
但若不是他言之凿凿,或将军会取千总之议,归营与援军同至青河,又如何会现今这般模样。
年前他与家人同往昌县探亲,却遇索伦贼入城抢掠虏劫,家人虽拼了命送他逃出城去,但索伦人穷追不舍,见他年纪尚轻竟以弓箭逐他取笑为乐,是将军带队从北边大安旧地返境路上遇见,救了他。
他知道将军救人良多,旧安营皆受恩于他。是以将军不记得他,他不在意。
他只知道救命之恩,灭门之仇没齿难忘。是以他投营入军,希望可尽微薄之力。
却不想今日帮了倒忙。将军若有三长两短,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是乃千古罪人!
“金顺。”唐梨见青年执拗跪地不起,她轻吸一口气,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停顿片刻,缓了胸间不适,再轻声说道:
“军中之情,凡事先疑再推断取证是为正解。可记住了?”
今次之事,周显重伤孤身而返,成峰谷与青河是谷阳周边最重要两处防守点,无论这个青年是否告知于她所知青河之形,她都得往来查探。
年轻男子微微抬头正要答话:
“金顺你小子活腻歪了?”
葛洪怒喝声由远及近,他泄愤般处理干净了河里首尾,回来便见这青年跪地满面愧色,再听将军之言,知其并未有责怪之意。
“千总,小的...”
金顺见上官怒气冲冲,再次垂头折腰。葛洪正欲再骂,倏地一阵疾风吹过,有一染血白布飘落至他脚下。
唐梨瞥去那污浊血布微楞,战中奔波辗转至此刻,纱布数次沾水终是掉落了,思及脸上的伤,转而又释然,容貌罢了。
葛洪看去垂眼沉思的人。
少年脊背微佝已不似往日如松如竹,由眼角至嘴脸伤口轻微结痂之样,泡水再度裂开,翻出里面的血肉来,半面血色半面苍白,斑驳相间,
本该是鬼魅魍魉之相,细碎风雪里,填了一层朦胧并不觉得骇人,反而有温软光华。
心中一抖凉气溢起,仓促收回目光,此番将军受伤如此,自己......
他懊恼地抓了抓脸上浓密胡须。
忽地就觉得适才水中余众不能让他舒缓胸间郁结!
“将军受伤你还在这婆婆妈妈像个小娘们!”葛洪对着伏地青年撒气嗔道。
岸上众人这才恍然发觉少年将军黑甲覆身不见身上伤处,脸上纱布不知何时掉落,满面血色里伤痕依旧刺目。
“起身吧。”唐梨对着跪着地上的青年轻声说道。青年迟疑,葛洪不耐一脚踹去,
“还不起来!”青年并未躲闪,脚未至,他微抬眼才见将军面上血痕,心下大惊,赶忙站起身子,
“谢将军。小的受教了。”膝盖刺痛,他晃了晃,稳住身形垂首行礼,双手紧握暗下决心,他以后定会做好所有战前研报,不枉将军教诲。葛洪冷哼一声,
“将军,马上尚有伤药不若先去简单处理伤口。”葛洪拱手作揖对着前侧少年恭敬道。人群中亦有人附和。
唐梨犹豫,多人都受了伤,她何以自己独独看伤。棕叶七见唐梨踟蹰,目露焦急。
“小的带队清点后即刻来报。”葛洪瞥了眼少年身侧护卫,垂眸再次作揖道。
“好。”棕叶七见唐梨终于果断回应,心中稍安。言毕两人便转身向晨间来处岔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