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萧深吸一口气:“先生,季萧一生敬你服你,此次却是例外,除非亲眼所见,除非亲目所睹。”
徐方道:“此到容邑并不甚远,你去一看便知,可有句话,我须与殿下讲明白。先王若有子嗣,复国之事并非不可图,若只殿下一人,万万不可行复辟故事。兵连祸结非一朝可解,纵使杀了方叔札,也不过为人作嫁。”
季萧笑道:“先生宽心,学生心中自有衡度。先生,敢否与学生置一赌约?”
“怎么说?”
“若苏黎还在容邑,请先生出山佐我,若他不在,学生输先生一面好鼓。”
徐方顿时扳起脸来:“胡闹!”
季萧嘻嘻一笑:“先生,我可是说真的哦,包先生心宽意足,掀髯而笑。”
“去去,睡一觉赶紧滚,没大没小的!”
季萧大笑着起身离去。
玩什么师师贤贤啊,作弄老头才是她最爱的事。
“那个……”秦五羊跟在季萧身后,欲言又止。
季萧侧侧头:“嗯?”
“你还是别去容邑了吧,万一苏容城真的不在……”
季萧转过身,正好看见秦五羊那双写满挣扎犹豫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秦五羊,这才发现,他脸上的皮肤并非正常黢黑,而是像被什么浆染过一样,秃眉依旧,可眉毛处隐约能看见刚刚露头的细小茬须,歪嘴依旧,可总感觉嘴歪的形状很奇怪。眼鼻形状似乎并不难看,因为刚洗过澡缘故,没了日复一日挂在眼角的眼屎,整个人显得爽利不少。长直鼻梁,漆黑眸子,开阔额头,这些与秃眉歪嘴搭配在一起,使他的面容显得格外诡异。
季萧甩甩脑袋,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一样说道:“容邑我是必去的,苏黎也绝不会负我,除非他死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出去坐坐吧!”
此时天已黑了,草庐之外漫天星辉洒落,起伏的虫鸣,使这里显得静谧安详。
季萧环顾四周,只见此处地振高冈,干燥通风,新桃成荫,林美田丰,难怪老头能在这儿活下来,只是一住两年,也不嫌闷的慌?
她穿过桃林来至溪边,踮脚绕开湿草碎石,终于找到一块儿平整的青岩,一拂衣袖坐了下去,然后挪挪屁股,给秦五羊留了个位置。
秦五羊伸手在石上一摸,认真说教道:“别坐了,太湿。”
季萧根本不理他,笑了笑道:“老头真是骚气,种这么多桃吃的了吗?”
秦五羊自作聪明道:“吃不了可以卖啊,不然徐先生怎么活下来的?”
季萧白了他一眼:“桃三杏四梨五年,这桃才种了两年,拿什么卖钱,你好好看看,上面可有半个果子?亏你还是个农夫,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秦五羊一阵尴尬,他不过当了两年多的农夫,哪能知道这么多,何况萧国又没梨子杏子。
哎,不对,萧国没梨子杏子啊,季萧怎么知道这谚语的?
他犹犹豫豫的将自己疑问说了出来,心里其实挺七上八下的,他好奇心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季萧不以为然道:“听人说的呗,我说你关心的方向有点不对啊,看着这好几亩桃树,你难道就没联想到什么?”
秦五羊挠挠头道:“我就想到能卖钱。”
季萧的无奈叹了口气,这死心眼真是扫兴,就知道钱钱钱,他就不能联想点浪漫事情?
如果有一天,吃人山桃树遍栽……
那简直打着滚都吃不完啊!
卖卖卖,卖他个头,这么好吃的桃子,就算烂在树上,也不能拿去卖钱啊!
做成果脯,做成蜜饯,实在吃不了,还可以晒成干儿……
咦,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现在正自身难保呢,怎么就想到吃了?
念及此处,她不由将右手伸入溪水,素手轻扬,擢起波澜。清透的水花泠泠轻响,不管何时听来,都这般清越干净,婉转悠扬。
她心情略好,目穷星空,手指不自觉敲起一曲拍子,嘴角噙着笑容,轻轻哼唱起来。
“折佳桂兮南山枝,心慕君子兮付谁知,惜儒慕兮何由达,寄以月兮歌以诗。
十余年兮风波苦,明月依人兮人无栖,濯清流兮愁无酒,花晏晏兮影凄凄。
忆兮故都多少事,风烟一晌人沉迷,只愿携手共归处,是那青桃成熟时。”
歌声乍起之时秦五羊就呆住了,他木木然站在原地,仿佛一尊恒远伫立的石雕,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流离的月光洒落,将世间万物镀成淡淡银色,也照亮了她的身形。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宽容的男装,掩不住她纤瘦高挑的身形,如瀑的黑发,在晚风中轻轻飞扬,横波的双目,里面好像藏了无数柔情。
美丽端方,线条柔和,整个人仿佛融入虫鸣月色之中,似乎他们本就是一体。
月下看去,只觉她沉静温婉,宜喜宜嗔,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月下的女神,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
可是……
秦五羊感觉的自己的灵魂已都飞出体外,他无知无想无思无识,傻愣愣站在原地,眼中只剩下这名美丽的子。
“亦珩……”他用灵台中最后清明喃喃呼唤,感觉自己快要克制不住了。
季萧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顾眄清发,流盼容与,真是世间最好看的一对眸子。
那双檀唇仍在翕动,仿佛有什么魔力,吸引着秦五羊靠的更近。
也许靠的足够近了,他忽然发难,袭向她的双唇。
好快的速度,就算猎豹奔袭,羚羊逃命,也不会比他再快几分,虚影重叠,几乎产生了残像。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快的距离,根本不是人力所能躲开的。
可季萧却似早有准备,伸腿一绊,秦五羊便如个麻袋一样滚落溪水之中。
她又羞又怒,伸头确认秦五羊没受伤,才清灵灵喝道:“你干嘛!”
第二十三章也会挑灯夜补衣
清冷的溪水,总算让秦五羊清醒一点,见季萧浑无要拉自己的意思,只好狼狈不堪的自己爬上来,老老实实道:“你一唱歌,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季萧一横冷目,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她既不是除祟巫师,又不是赶尸人,哪里有用歌声操控别人的能力?
看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是不会老实的,正盘算怎么惩治他呢,却听见秦五羊如泄了坝的山洪一般放肆咆哮:“唱的什么破歌啊!也太难听了吧!五音不全也就罢了,扯着个嗓子是怎么回事啊,跟烂锤砸破锣一样,你到底怎么做到如此千回百转,鬼哭狼嚎的啊,谁家招魂不找你去真是亏大发了啊,人家招魂是聊表心意,你是真能把魂招回来啊。楚奚方叔札抓你,肯定是你给他们唱过歌吧,这可堪比杀父灭族之仇啊……”
季萧一愣,看了秦五羊一眼道:“我先回去了。”
说着她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离开。
“喂!”秦五羊慌忙跟上,“你这人怎么这样,就算不道歉,也好歹听我说完啊。把我扔溪里算哪样,我觉得自己速度够快了,怎么还被你绊倒了啊,我说咱俩也算共患难一场,用不着到现在都这么大戒心吧!哎,你走这么快干嘛啊,我就发发牢骚又不是真埋怨你。”
季萧忽然站住:“我以后不唱了。”
秦五羊愣了一下:“那个,你别往心里去,我就随便说说的。”
季萧笑了笑道:“你平时也这么性格恶劣吗??”
秦五羊挠挠头道:“还好吧,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就随便说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季萧笑道:“我唱歌本来就很难听啊,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秦五羊道:“那你还……”
季萧脸一红:“没忍住……”
秦五羊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个,你以后想唱就唱,我肯定保持沉默,也保持不动。”
反正马上就要走了,说点儿好听的又不会掉肉……
季萧哈哈大笑,手臂放在脑后,很没形象的伸了一个大大懒腰道:“世无知己,纵使弦歌雅意又能如何?”
流盼之中,忽然看到月下竹竿上晾晒的青衿,于是止住话头,改口说道:“秦五羊,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青衿破损颇重,上面血迹涔然,鲜艳可见,这些天被皮毛包裹,她竟没有发现。
秦五羊轻描淡写道:“前几天你病了嘛,正睡着呢,来了只豺狗,我就把它打跑了!我觉得是小事,就没跟你说。”
季萧摸着衣上窟窿,不冷不热道:“豺狗群居。”
秦五羊笑道:“也不一定哦,老病的豺狗可是会被赶出族群的,不然凭我怎能打跑它嘛!”
季萧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受伤没?”
秦五羊嘿嘿笑道:“一只病狗而已,哪能让我受伤,我秦五羊在危城,怎么说都是响当当的狠茬啊!”
“嘁!”季萧用一个字表示了她的不屑:“衣服拿进来,我给你补补,遮前失后的。”
秦五羊奇怪道:“你还会补衣啊!”
季萧向徐方借了针线,不以为然道:“怎么,不可以?”
秦五羊咋咋呼呼道:“你可是个公主!”
季萧借着油灯引线:“于是?”
秦五羊挠挠头:“公主不应该娇生惯养,千恩万宠的嘛,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季萧暼了他一眼道:“你还见过别的公主?”
“没啊,我听城里人说的。他们说公主吃饭有三百人陪着,睡觉有三百人伺候,就连出恭都有一百人跟着呢!”
季萧头也不抬的穿针引线:“你说的那是天上的公主,行了别扯皮了,找个旮旯睡觉去,别在这碍事,挡着光了。”
秦五羊撇着脚去灶堂把湿衣除了,略微烘干就窝在薪柴中睡去,比起温暖舒适的床来,他对这种地方反更熟悉一些。
山中夜里风大,凉气四漫,他却睡的香甜安稳,浑无冷意。一梦醒来,原来身上盖了一袭薄薄的被子,他看了眼窗外天色,慢吞吞走出灶堂,刚想嘟囔两句,却见季萧如同一只寒风中的小猫般伏在桌上打盹儿。微微异响惊醒了她,揉揉惺忪睡眼,含糊不清的问道:“天亮了?”
秦五羊笑道:“没有,我上茅房的,你接着睡。”
“哦!”季萧含混应了一声趴下重睡,嘴中犹自嘟囔道:“你能不能,不要笑。”
秦五羊嘴角一抽,这倒霉公主,都睡着了还惦记这茬呢!他摇了摇头,心想贵族果然不可理喻,为了收买人连自己身体不爱惜了,又是添洗澡水,又是帮补衣裳,又是给让被子的。以前怎么没见她温柔体贴啊。
真以为偶尔的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人心了?
他又不是蠢蛋!
什么,投桃报李,给季萧披个被子外套?
拜托,他真的是起来上茅房的,一会儿还要接着睡呢。刚想出门,眼角却瞥见桌上剪下的大堆灯花。
他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蠢女人,究竟熬了多久的夜!
他拿起桌上叠放整齐的青衿,新缝的青布补丁,不好看也不难看,但与原先流云补丁比起来,就有些拙劣刺目了。袖口腰身缝线密密,使得衣衫利落结实不少。内里很贴心的加了个衬子做成口袋,也算弥补了青衿口袋浅小的问题。
青衿旁边,是她那血迹斑斑的锦衣,因为濯洗缘故,血迹淡了不少。划破擦破撕破的地方,同样用青布密密缝补。
秦五羊讨厌死了这种感觉。
牵挂,羁绊,左右为难,他的原则其实挺简单的,遇事躲开,躲不了就使劲躲,纲常道义,软语恩惠什么的,通通可以无视。那种没事乱出头,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无疑是最蠢蛋的。
可这种想躲又不想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忍不住会为之担心受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看着季萧辛苦半夜为他补来的青衿,说不心软那是不可能的。
罢了罢了,三拜九叩都跪了,不差最后一哆嗦。就送她到容邑吧,然后无论怎样都要走了。
是的,无论怎样!
如果季萧此时醒着,并知晓秦五羊的为难,她肯定会激动的站起身来。
然后给他一巴掌。
“你娘巴不得一早甩开你,要你有何用,拖后腿吗?”
第二十四章匪气凛然
要去容邑,须经渚泽,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渚泽扼住吃人山出口呢。天刚蒙蒙亮,二人便换回衣衫,踏上了未竟的行程。
出山之后,景色为之一变,林木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星罗棋布的平野池沼。桑麻成列,良田阡陌,芳草鲜美,野花烂漫。池沼中水草丰茂,荷叶碧脆,游鱼躲在水莲下悠游,凫雁鸥鹭划出水线而逝,或扑棱棱飞起,吓人一个跳。
沿途时可见离地高立的竹屋,体格健壮的男女,他们劳碌而热情,温和而有礼,一副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的模样。
转过丘陵拐角的时候,季萧忽然拽了秦五羊一下。
眼前有几名巾幘绑腿的士兵正在小解,他们身后不远,是一支大约千人的萧国军队。
秦五羊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季萧微不可察的冲秦五羊摇了摇头。很自然的挽住他的胳膊,亲昵自然模样,很像一对新婚燕尔,感情笃密的小两口子。与几名军士擦肩而过时,还一脸嫌弃的耸耸肩。
几名朴实军士慌忙转过身去,在地面划过几道亮晶晶的水迹,两名已经完事儿了的,还一脸促狭的相互碰碰,评头论足。
二人强行装作没听到,往一个土坯院子走去,季萧说话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进屋!”
危匕滑落,季萧用身体挡住视线,手腕轻轻挥动,反锁的栅门应声而开。然后如法炮制削断了屋门横闩
“你身体怎么这么热……”她很是奇怪的问了一声,然后话头就被屋中一幕打断了。
一名面目姣好的女子衣衫凌乱,缩在床角,楚楚可怜的看着床前一名仿若肉山的红斑男子。彷徨无助,梨花带雨的哭声哀求:“求求你,不要!”
此情此景能让人联想到什么呢?最标准桥段自然是出现正气凛然的侠士,然后正气凛然的相救。
可惜进来的秦萧二人,一个薄情,一个薄幸。不搬个马扎看戏,就已是善心大发了。
于是季萧尴尬的咳嗽两声道:“那个,你们能停一会儿吗?”
女子仿佛看到救星,低声而且急促的喊道:“救救我!”
男子蓦然回过头,暼了季萧一眼后,舔舔嘴唇道:“小妞儿长得还行……”
季萧点点头:“我知道。”
男子一愣,有点儿受不了这种厚颜无耻,他不想多生事端,于是也低声警告道:“小妞,爷劝你别多管闲事,不然爷让你……”
季萧又点点头:“不管,劳烦可以等我俩走了再继续吗?”
男子吃惊的瞪大双眼,低声问道:“你们要呆多久?”
她略一沉思:“不一定,反正会走。”
男子顿时怒道:“笑话,你等的起爷可等不起,不想死就老老实实呆着!”
说着他转过身,低声冲床上女子喝道:“贱人,不想受罪就自己把衣服脱了!”
男子话音刚毕,就听到背后破风之声,情知闪躲不及,索性身子前扑,然后拿起床上枕头向后扔去。
锋利的匕首划破枕头,稻壳飞尘顿时弥漫屋内。
季萧眯起双眼以防迷目,男子则趁势挥拳砸下。
她从眯缝的眼角看见来势,身子微侧,匕首平平刺出。
男子顾虑匕首锋利,身躯硬生生的后退几步。季萧得势不饶人,立马扑上。
床头女子见状想偷偷溜走,秦五羊却忽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又急又怒,就想要强行闯过,不料秦五羊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伸腿一绊,然后把她狠狠砸在地上。
女子身体吃痛,张口想咬,秦五羊却先其一步扼住她的喉咙,恶狠狠道:“再动一下试试!”
红斑男子见状,不顾匕首锋利飞身便想来救。
秦五羊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试试!”
男子急忙停下,摆摆手道:“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季萧把玩着匕首:“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神色挣扎,半晌后终于开口说道:“她是爷嫂子。”
季萧耸耸肩,笑了笑说道:“强奸嫂子,也算无耻了。”
男子气塞胸臆,却强行压低声音道:“操了个蛋的,就她这种货色,脱了袴子在爷面前转一圈爷都没兴趣!”
季萧幽幽道:“所以你让人家全脱了……”
“爷……”男子感觉自己胸口好像有团火焰在燃烧,浓烟滚滚,烘干心肺,塞的他喘不过气来。嗓子好像火燎,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刚想回骂两句,嗓子忽然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噗的吐了出来。
秦五羊心悦诚服道:“厉害!”
季萧白了他一眼:“正常人再气都不会吐血。”说着又冲男子说道,“你别动,我略通巫医。”
男子强行支持着身躯不让自己倒下,咧嘴笑道:“小妞倒是好心,不过你救不了爷的。”
季萧慢慢走了过去:“躺下!”
她将手探男子颈部,仔细感知颈动心跳,然后抚捻他脸上红斑,最后索性将他上衣扯开。
身上和脸上一样布满红斑,胸口刺着栩栩如生的一鼋一鼍。
季萧合上他的上衣:“是否感觉心烦意燥,胸闷气短,而且痛痒难当?”
男子频频点头:“就是这样,这么说你能治?”
“只要在服毒三个时辰内催发呕吐,熬柴胡服下,然后用益中补肾的药物温养即可。”
“可是已经三天了。”
“那就比较麻烦了,还好我在百濮玩时,竹於獠跟我提过这果子,还说了解法。”
“对对,就是个果子,红色的。这么说你能救爷?”
“赤鳞果,甘甜清脆,爽冽可口,我拿着当饭吃的。”季萧说的风轻云淡,仿佛那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赶紧救爷一救!”
季萧笑了笑:“不救……”
第二十五章躲过一劫
男子顿时豹眼环瞪:“那你说什么说?”
“说明我不是庸医啊,哎农夫,那竹於獠可是个大美女哦,改天介绍给你认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再过几天这男的会红斑出疹,个个破碎而死,疼死个人,吓死个人。”
男子顿时大怒,他翻身而起,低声喝道:“小妞!你竟然见死不救?”
季萧心脏一跳,压低声音恶狠狠说道:“你干嘛,谁要救你这种奸犯良家的渣滓。”
男子怒道:“呸,这贱人也叫良家?爷身上的毒就是她下的!她娘的,吃了那果子全身都起红点,又痒又疼的,让人心烦!”
季萧幽幽道:“所以你就想奸犯人家……”
“爷脑子不好么,敢强奸她?爷好容易才把她堵在这里,刚要得手,就被你们坏了好事,竟还污蔑爷。爷虽然烧杀淫掠什么都做,但也不会对自己嫂子下手!”
季萧点点头:“嗯,烧杀淫掠,什么都做,农夫我们走吧。”
“喂!小妞你当真不救?”
季萧皱起眉头:“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吧,你这么横眉怒目大呼小叫的,谁敢救你。万一救了你后恩将仇报,那岂不要亏死悔死?”
男子捏的床板咯咯作响:“爷从不会求人,也用不着你救,一死而已,爷怕过谁来!”
季萧一愣,倒有点儿佩服这个匪气凛然,一身傲骨的男子了。
但是你好歹做个低姿态好不好,我也好有个台阶下。死到临头还这么鲁直这么迂,懂不懂什么叫变通啊!
她心中有气,声音不由提高一个音度:“那你就去死好了,我看你死了以后,你的好兄弟们怎么办!”
男子一愣:“你说什么?”
季萧咬牙切齿道:“水滨之人多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却有一族,来自中原礼化之邦,避居漭薮渚泽之畔,他们深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却又忌惮蛟龙为害。于是用了个折中的办法,不断发却以鼋鼍纹于胸前,渚泽物产丰饶,倒也从此安居下来。后来渐渐招募流民无赖,从此劫掠无休,渐能与国相抗,世称其为渚泽盗。百一十六年前,巧设埋伏,大败萧威王数万雄师,有人遂思立国。国中从此分为两派,为盗还是立国争执百年不休,渚泽遂败。你既纹鼋鼍在胸前,怕是支持为盗的一派了,你又说自己为嫂所害,说明渚泽之中,内斗已经愈演愈烈。你怕也不是什么小人物吧,如若死了,你的好兄弟们该当如何?想死尽管去死好了,没人拦着你!”
季萧一扬下巴:“你还要坚持你所谓的风骨?”
男子一阵嗫嚅,刚想就范,季萧却忽然笑道:“我知你不肯低头,而我也好个面子。误会既生,再解除也没多大意思,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置个赌吧,你若赢了,我历千难万险也会救治你。你若输了,我救你的同时你却得帮我个忙。”
男子哈哈大笑:“小妞,你也把爷瞧得太小了,无论输赢,爷都会帮你。”
秦五羊在旁说道:“你们这就是所谓的自欺欺人吧?”
二人同时怒目向他,这厮实在太可气了,有必要说透吗?
秦五羊见状不妙,慌忙装作一副我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男子说道:“小妞,我们比什么?”
季萧笑了笑:“既然是我提的要求,比什么就由你来说吧。”
“那就猜谜吧,一人说一个谜面,猜对方姓名,很公平吧?”
季萧点点头:“猜其中一字即可。”
男子道:“可,那爷先来了,世有一兽,其状如熊,毛色白浅。”
季萧笑笑:“莫非是猛?世有一物,配之上玉,所以节行止。”
男子大笑:“肯定是珩。伏猛,字长健。”
季萧微微一笑:“亦珩。农夫,你不参加吗?”
秦五羊恨恨道:“我拒绝!”
伏猛奇道:“他怎么了?”
季萧笑道:“不用管他,其实赤鳞毒很好解,只要六日内取赤鳞果嫩叶生服就可以了,二者同吃,你完全可以把赤鳞果当饭吃。可赤鳞我只在百濮见过,其他哪里有还真不知道。用药的话就麻烦了,反正我不会。”
伏猛道:“百濮距此千里,且道路不通,那爷岂不是死定了?”
季萧道:“却也有别的法子。”
伏猛道:“你说。”
季萧看了地上季萧一眼,轻声笑道:“事情还要落在她身上呢。赤鳞有毒,可说到底只是时令鲜果而已,不会有人千里迢迢取来,却只为了下毒。砒石,斑蝥,蛇虿,世间毒物不多,却也不少,可比赤鳞好用多了。”
“你是说……”
“你哥那儿应有嫩叶佐果下餐,至于怎么行事就得靠你自己了。我俩身有急事,却耽搁不得。”
伏猛思量许久,终于缓缓点头,他走到床边将被子撕成一条一条,动手将女子捆起,塞上嘴后扔到一旁。
“祈祷爷此行能够成功吧,不然……”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便已推门而出,显然他也没想清楚到时该怎么做。
季萧拨开一丝门缝儿,只见外面的军队已慢慢进入渚泽。
嗯?竟然进寨了?难道不是来捉我的?
“农夫,我们不等伏猛了,赶紧过关,渚泽恐怕要乱。”季萧思量一阵,忽然说道。
秦五羊点点头,然后问季萧道:“该当如何?”
季萧思量一阵:“不能入寨,不能与人接触,不能被人发现,沿寨而行走崎岖。”
被捆着的女子忽然呜呜挣扎起来,扭曲挣动模样,似乎有何话要说。
秦五羊摘下女子口中布团,恶狠狠道:“你最好真有话说。”
女子被吓得一怔,强打勇气道:“求求你带上我,伏猛会杀了我的!”
秦五羊询问的看向季萧,女孩儿摇摇头拒绝了。
二人走出屋外,缘寨而行,山路崎岖,可季萧仍是一副淡若流水模样,秦五羊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萧姑娘,你不觉得很怪吗?”
“嗯?”季萧兀自认真攀爬,有些目不斜视。
“对于那女的来说,我们才更可怕吧。伏猛毕竟是她叔子,不敢太过无礼。”
季萧越过土丘,耸耸肩膀:“只有一个原因,我们行进途中,会遇到对她有利的事情。是什么事情我猜不出来,好吧,不用猜了。”
她示意秦五羊向前看去,只见恢宏的寨栅,于隅角处开了一侧小门,门外鲜草萋萋,树木丰茂,候鸟栖迟,鱼儿欢腾的沼泽之旁,是处不大不小的空地。空地之上,早不见欣欣向荣的青草,土壤掘开,翻聚成堆,腐殖层下露出黏黏腻腻的白垩土,下方赫然是个五米见方的大坑。
几十兵卒将捆着的犯人扔在坑里,里面有正值年少的青壮男女,有年过古稀的耄耋老人,还有方才七岁的黄口稚童,抱在母亲怀中的襁褓婴儿。除了那名怀抱婴儿的母亲,其余人都被一根长绳捆起,奋力想爬出坑外,却又被面无表情的监守踹下,一锨锨泥土无情扬下,洒落在彻底绝望的人们脸上。年轻母亲一脸悲色护住襁褓,上了年纪的老人索性席地而坐,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秦五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有些冷漠,有些麻木,也有些习以为常。
“绕路么?”他看也不看季萧一眼,语气轻飘飘说道。
季萧轻咬下唇,忽地嗤笑一声:“杀了也就杀了。活埋?也不怕遭报应!”
话音刚毕,季萧便愣直直冲冲了出去,没有计划,没有深思,一贯心机深沉,沉静似水的她,如今却像一个莽撞冲动的少年。她身形矫捷,如同一只脱缰的恶犬,危匕磕断几把兵器的同时,口中也在大声喊道:“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帮忙!”
秦五羊索性坐在原地看起戏来,看的同时,还不忘啧啧称叹:“嗯,这招还行,哟,拧断脖子啦,唉,衣服白洗了……”
可怜季萧一腔热血,随行的却是个无胆鼠辈,真真美女狗熊,遇人不淑。
战斗进行的很惨烈,坑中男女见到希望,前赴后继的向坑外冲去,不断倒下,却也缓解季萧不少压力。随着第一个男人冲出坑外,更多后继次第出来,与守卫撞在一起,然后凋谢零落,宛如朵朵血色纷飞花朵。
一刻钟后,战斗有了清晰眉目,危匕的锐利,季萧的凶恶,与坑中男女的反抗加在一起,让势孤力单的士卒无所适从。坑中男女相互拖累,伤亡十之二三。
一名高大男子,飞快从寨子奔出,他身材英武,匪气凛然,目睹平地上的惨烈,后不由目眦尽裂,愤声吼道:“伏青!伏昭!芷兰!诺诺!”
音随话落,他已至身前,怒气冲冠,干戚舞动,除了留下一个舌头当活口,与季萧一起,结果了剩余士卒的性命。
他看了眼场上惨烈,未与芷兰等人寒暄,定定心神,走到季萧面前:“小妞,方才之事多谢你了。”
季萧吐了一口浊气,收回匕首,微微笑道:“无妨,先去看看家人吧。
伏猛点点头,不再客套,径去与家人寒暄。
季萧立于原地,静静看着一家人又哭又笑的抱在一起。
秦五羊不知何时凑了上来,默默站在她的身后。
“伏猛没去找赤鳞枝。”季萧目光定定,语气有些不以为然。
秦五羊无声扯了扯嘴角:“在他眼里,家人性命与自己,明显家人更重要。”
季萧耸耸肩:“妻妾子女温柔乡,生离死别英雄冢,挺傻的。”
秦五羊点点头,却没有往下接话。
伏猛寒暄已毕,信信然来季萧身前,开门见山道:“以后有用到爷的地方,就说话。”
“所以,你是要找你哥报仇?”季萧想了想还是问道。
伏猛然道:“有爷没他!”
“其中尚有内情。”
“什么?”伏猛有些摸不着头脑。
“赤鳞有毒,可说到底,只是时令鲜果而已,不会有人千里迢迢取来,却只为了杀人。砒石,斑蝥,蛇虿,世间毒物不多,却也不少,可比赤鳞好用多了。”季萧幽幽重复了先前的一句话。
“你是说……”
“没错,有人搞鬼。我不知那人是谁,但能猜到他的目的。”
伏猛倒抽一口凉气:“我也猜到了!”
季萧耸耸肩膀:“所以,郎君努力为之吧。嘿,说起来咱俩可有世仇呢!我傻兮兮提醒你做什么!走了走了,你我各安天命!跟上了秦五羊!下次别再激我了。”
秦五羊点点头,蹁?鮮双腿跟了上去。行未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对伏猛说道:“你没猜到。”
“什么?”伏猛愣了一下问道。
秦五羊未再搭话,头也不回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