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冬,哈尔滨。
元旦刚刚过去五天,这个城市进入了最冷的时节。刺骨的寒风盘旋在老城区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这片区域如同垂暮的老人,环抱着参差不齐,破落不堪的一大片灰色平房,勉强度日。它们已经被这个城市遗忘了。
在这片平房区的最南端,有一排相连的灰色砖瓦房,木质门窗上的蓝色漆,褪色斑驳,钉在门窗上的塑料膜,随着寒风一张一合的呼吸。这里住着七户人家,寒霜挂在每户人家的窗上,像是封印般牢不可破。正午时分,每户人家的烟囱都冒着青烟,炊烟爬出烟囱不久就被寒冷的北风吹走了。
墙上岁月久远的白灰龟裂了。挂在上面的老式挂钟“噹、噹、噹”坚持敲了十二下,像是在为死去的方渠平鸣丧。他躺在挂钟下的木板床上,面泛青红,唇色干赤,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身着干净褪色的藏蓝色中山装,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面,白色毡底的厚棉鞋。以上这些足以证明,他是做好准备去赴死的。他的眼睛微睁着,大张着嘴,下巴已经僵硬了。他刚满十一岁的女儿方慧正用勺子,一口一口的往他的嘴里塞饭。塞满以后,用力的将他的下巴合上。溢出的汤汁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流,方慧拿起枕边的手巾擦净。
铁炉子里的火“呼”的一下着起来了。反噗出满屋子的煤烟,炉子上的水烧开了,从水壶里奔腾而出,掉落在炉边,蒸发成白茫茫的水汽。不大的房间,烟雾缭绕。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的走着。
方慧手里拿着饭碗和勺子,坐在凳子上,眼睛瞪的大大的,凝视着父亲,等着他的反应。方渠平不可能再回应她了。他已经死透了。他所有裸露的皮肤呈樱红色,上面悬浮着点点尸斑,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方慧放下手中的餐具,附身盯着父亲微睁的眼睛。它们已经浑浊了,没有任何光亮,伴着早已经僵硬的面容,透着一股死不瞑目的哀怨。从父亲身上散发出死尸的腥恶味道,穿过方慧的鼻孔,直冲脑门,她用头重重的垂着父亲已经浮囊的胸口。“原来,你也要走呢”她轻轻的说。
方慧跳下凳子,转身对着墙上斜挂的镜子,抬头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她,苍白、瘦弱,但眼神却无比倔强。她如发誓般狠狠地说:“没有你,我也能活下去”。
烟雾弥漫的房间,破落的家具,陈放的尸体,暗自发誓的女孩,被斑驳的老镜子映照着,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次邪恶的诅咒。
刘占福的老伴将一屉热乎乎的包子端上桌。桌子上放着一碟咸菜和几瓣大蒜,旁边的小铝盆里温着一壶酒。两个老人膝下无子,相依为命,每日准备简单的餐食是他们最重要的事情。面容祥和的刘占福给自己倒了一盅酒,刚要喝下便听见外屋的门响了,没见有人进来。过了一小会,里屋厚重的棉门帘掀开了。面无血色的方慧站到他们面前,长发蓬乱,红色的棉衣扣子错落的扣在一起。
刘占福的老伴冯六英见到方慧很是高兴,立刻热情的招呼。
“小慧儿没吃饭呢吧?过来吃包子,来……”老人起身来接方慧,刘占福仰头喝下那盅酒后又续了一盅。
“我爸死了”方慧平静地看着他们俩,没有任何悲痛的说。
“啊?”刘占福举到嘴边的酒放下了。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刘占福的老伴惊呆在原地。
“我爸死了”方慧依然淡淡地说。
方慧家门前细窄的马路上停着两辆白色的老式警用吉普车。车旁、门口和围墙上挤满了人。寒冷的天气无法阻挡这些男女老少的猎奇心,他们匆忙赶来,冻得呲牙咧嘴,瑟瑟发抖。他们诚心实意的来和老玻璃告别。这个曾经为他们茶余饭后增添谈资、供他们唾骂和嘲笑的人。他现在死了。
脸冻得通红的梅大美搂着方慧等在门外,她的三个儿子像要饭花子似的站在她后面,小儿子抱着她的腿,时不时将满脸的鼻涕擦在母亲并不干净的裤腿上。门口有一个警察守着,鼻子里冒着白色的冷气,嘴里吐着烟,三道颜色鲜明的气体同时从他的面部喷出来,像烧开的水壶。
一位身穿白大褂,披着绿色军大衣的警察走了出来,拉下纱布口罩,对门口的警察说:“煤气中毒”
“多长时间了?”
“四十八小时以上,全身都红了”
“做尸检吗?”
“回去再说吧,我看用不着,太明显了,身上没有别的伤,穿着整齐,面容干净,连指甲都剪过了,是自杀”。门口的警察递给他一根烟,他醒了醒鼻涕,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接过烟。
门口的警察眯着眼睛、吐着烟问梅大美:“他老婆呢?”
“早走了,生完孩子就跑了”
“他们家还有别人吗?”
“不知道,这些年也没见他们有亲戚来走动”
“那这事谁管呢?得有个人做主吧”
“……”
“你是他什么人?”
“邻居,我们隔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