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喉中发出刺耳的痛嘶声,然后便是大口的干呕,往日和刘正刚于军中相处的情状,刹那间涌上心头,他恶得直要把胆汁都呕出来,头晕目眩间,夺命黑刀已是当头劈到。
云雾中倏地探出灵蛇般的银丝软鞭,疾速缠至杨明脖颈之上,将他向后拖拽而去,这一刀险而又险的,没斩得他的脑袋,击在两腿之间,险些便要让他断子绝孙。那尸鬼刘正刚追出两步,失了目标,转头便去寻了别的战团。
银丝软鞭扯着杨明的脖子拖得老远,他好险没断了气,头脑还没从一连串的变故中缓过劲儿来,一个清脆的巴掌直印在了他的脸上。
“里似离州将领?”
杨明晃了晃脑袋,剧烈的疼痛让他稍缓过了神,定睛瞧去,救他的人竟是那肩膀中箭的胡人女将。瞥见他的目光,云袖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黑土泥瓶。
“桑药,不打紧。”
止血伤药泼在杨明腿上的伤口,他闷哼一声,盯向云袖的眼神中带了七分的怨毒,三分的迷惘。
“为何救我?你究竟是谁?”
脖子上的软鞭被猛然拉紧,女将抬脚跺在他胸口上,又是一个巴掌抽了上来。
“似里亲凉来的!我舌头不爽,你且听我讲便似,莫要让我多费存舌!”
她给杨明撒完了腿,将剩下的伤药一口气灌进嘴里,皱了皱眉,转头轻啐了一口。
“那夏梁迟迟不来,如今此战,胜败已定了。”
杨明听得女将开口狂妄得紧,初是半刻的不屑,然只半刻,眼前倏地闪过尸鬼的面庞。
糟!城中可是还有刘正刚带回来的三千兵士......
“瞧你模样儿,你便也猜到了。”
云袖将脸凑了上去,眼中透出了些复杂的光。
“我此来只为夏梁,不想多生杀戮,可我族人兵将,他们却未必肯就此善罢,你如今既已登不得阵,只便骑了快马,去那玉泉关报信,教他们早做防备,它日挥师入关,见得玉泉兵禁森严,我也好劝得主将撤兵。”
杨明定定的瞧了她一会儿,气得乐出了声,他眼神中满是挑衅似的轻蔑。
“菩萨,你图什么?我却要谢你不成?”
他伸手拍着自己的胸口,歪着嘴,脖子上扯出道道的青筋。
“你却觉得,我杨明会怕死在这儿?”
“死在‘这儿’,你定然是不怕。”
云袖卷起杨明的身子,提气跃上城楼,她扫了眼城墙边的马厩,将杨明扔在在登城马道旁,一脚踹了他下去:“去不去随你,且去瞧瞧城内的光景,再做定夺罢!”
剧烈的冲击使杨明的神志重归迷茫,他本能的抬手护住头脸,祈祷着每一下落地别压到自己的伤腿。就这么轱辘着滚到了底,马厩便在他的身旁。抬首望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城墙之上鏖战不谈,城墙之下,藏兵洞内,随处可见混卷成一团的血肉旋涡,城门尉挥刀抵开尸鬼的血爪,只是尸鬼既已身死,却又如何怕得刀剑,刀爪相交间人头落地,尸鬼群一拥而上,只从颈间断口处掏出血肉内脏,往嘴里填塞进去,他只瞧见有那肚皮腐烂的尸鬼,内脏入喉,直能落入那满是汁液的胃袋,晃呀晃的。
远远的,杨明好似瞧见伙头老刘的身影,他也被围在藏兵洞内,手里只持着菜刀,护住身后的两名年幼伙卒,伙卒只被眼前的光景吓得发抖,老刘嘴里骂得欢,待得冲上前去,只一爪便被掏出个腰间的血洞,听得洞中的孩子哭得惨,老头子一个翻身,滚进了门旁燃起的熊熊烈火当中,直带着满身的烈焰钻了出来。
“贼杀才,来啊!爷爷与你战一遭!哎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刘就这么扑在一具尸鬼的身上,扒也扒不开,一人一鬼挣扎了半天,终是化作两具焦黑的尸体,没了声息。
然那尸鬼猛则猛矣,里外加起来也只得三千具,城外大雾,杨明瞧不清楚,如今既得脱身而出,却更惊得他浑身冷汗,不知怎地,那胡族宛若神兵天降,兵力竟隐隐压过了离州军,泼天黑云般的鸦群盘旋于长空之上,将月光遮得严实,偶尔一只黑鸦飞旋而下,盯住的却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尖喙如刀子似的,它们或咬脖颈,或啄眼珠,只撕咬得些许皮肉,即刻便化作鸟面人身的怪物,伸出利爪夺人性命。
已是有丢了兵刃的逃兵了,愈发多,愈发多,城门口总归抵挡不住,仅剩的将官学了老刘的样儿,几个兵丁红着眼,投进了火里去,朝着跟前儿的怪物做最后的冲锋。
死了。
城门破开了。
有不明情状的兵卒进门查看,瞧得傻了,他丢下手中的兵刃便跑。
杨明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他自诩不是个怕死的人,生命的前二十余载,他是不怕的。
若是能立在战场上,杀敌兵,斩敌将,长枪穿胸,尸身不倒,那是何等的快意,他不怕。
可贱命的丘八,又几曾选得自己的死法?杨明只瞧得落单的兵卒被尸鬼围在角落,挤将上去,不晓得受了些什么苦痛,却听得他悲鸣嘶号的声音,唱曲儿似的,初是带着惊惧的高声,再高些,再高些,突兀的骨骼断裂声,一声心思裂肺的尖啸,又转低些,再低些,渐渐化作呻吟,归于寂静。尸鬼散去,大抵剩下的两三根残骨,便是他存在过的证明。不远处传来哭嚎之声,那是被啄了双眼去的可怜幼童,她此刻目不见物,只挥舞着双手,朝家人的尸身爬过去,三五只黑鸦飞旋而下,扑打争斗间似是达成了某种平和,它们各自衔住了女孩的一角,尖喙入肉,女孩疼的直掉血泪,黑羽四散间,她挣扎着喊出最后的牵挂。
“爹——娘——”
猩红血雨落下,落地的黑鸦各自显露人身,嘴角淌下腥臭的口涎。
杨明的内心陷入极端的纠结与挣扎当中。
他是名兵士,是离州军的副将,他怎能临阵脱逃?他怎能丢下这城中百姓?怎能辜负将军的期许与信任?
可眼下,他甚至斩不掉一只鸦兵,死在这儿,被吞进肚中去,没人再寻得见他,没人能记得住他,自己什么都没能保护。
生与死犹如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舞出了微妙的平衡,他在等一个理由,一个生或死的理由。
“便再见得老弱妇孺,我是拼死也要去救的,哪怕救不得,能斩两只蠢鸟儿,我便倒在百姓身上,总不叫这贼鸟啃食他们一口。”
杨明落了两行眼泪,拳头握得紧紧的,他本该早些下定决心,如今却是命运作怪。
黑鸦与尸鬼没寻得老弱妇孺,却将目光盯向了他。
青蓝嗜血的眼瞳,沾染鲜血的羽翼,令他全身的汗毛一瞬间炸立。在这一刻,生与死的天平突兀的倾斜下去。他死命的拽着缰绳,整个人来不及趴稳,便即催动马蹄,疯了似的冲出马厩。
云袖的话语在他脑中来回游荡着。
“我能将消息递去玉泉。”
“我去将消息递去玉泉。”
“我是救人,我只为了救人......”
杨明找理由安慰着自己,扭头瞧了眼追来的怪潮,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玉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