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陈柳伊的劝说,陈岁坐下来,打量着他们二人。
“我可以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吗?”他问陈柳伊。
“其实你可以问我是什么人?”那人十分淡定的坐下。
“我的生活很简单,你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与我没关系。”陈岁很清楚被陈柳伊利用了。但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她笃定自己会来提亲?还有这个男人,他既然出来了,躲过了搜捕,为什么不离开上海?他们找自己是什么目的?
那人掏出一个证件,正是昨天让他看的。但上面没有警局的官戳。
“陈警官,帮一个忙。盖上章,你就是为抗日出了一份力。四万万同胞感谢你。”证件上他叫李明成。
“你不怕我反过来带人抓你?”陈岁虽然愤怒他用道义绑架,但佩服他大胆。
李明成笑道:“我们知道你没有泯灭身作中国人之心。我很感谢你放我两次。但我还要回去。这是我的使命。”
“你不怕死?”
“我想问一下陈警官,你每天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开心吗?诚心吗?担心吗?”
陈岁没有回答这些尖锐的问题,他答不上或者说不能回答。
“如果一个人的心死了,他的躯体活着还有什么用?其实他自己已经死了。”
“我只是个小警察。你们的信仰跟我没关系。”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日本人被赶出中国,你们伪警怎么办?”陈柳伊张着清澈的双眼看他,“真甘心被叫汉奸吗?”
“我不是汉奸。”陈岁被这两个字刺疼了,“我没有伤天害理,也没做缺德事。”
“但别人不这样认为。你们帮日本人做事就是汉奸。”李明成毫不留情的再次刺他。
陈岁脸红筋胀,刚想一掌拍桌,陈柳伊轻轻拿着他的手,向他摇头。
“喝口茶,冷静一下。”她把茶送在他手里。他端上茶喝一大口,把茶叶都吞进了肚里。
“如果不帮忙,你跟我的关系是不是就到此了?”他问她。
“至少不会永久。”陈柳伊说道,“人生的旅途上,价值观不同的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会走散。也许不是我跟你走不到一起,是你不愿意跟我走到一起。就像现在。”
陈岁苦笑了一下,“一个不在乎对方生死的人,的确走不到一起。古人曾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知尊堂知道你做的事,她老人家怎么想。”
他站起身来,摸出两张法币放在桌上,“祝两位心想事成。”说罢,拿上称来的一斤花生,转头离开。
回家的途中,母亲一路埋怨,恨不得像小时候拿拳头在他脑袋上捶打。他一路却在想,有些人真是得寸进尺。放过他两回不知道感激,还反过来要求他拿性命去帮他做事。印戳在当官的办公室,被发现偷用是泼天的大事,他们替他想过吗?
母子俩拿的钱和物,女方都收下。陈岁猜不出陈柳伊的心思。到家后,他又骑了车来找老张。
临近年关,大家轮流值班。老张恰在家,正炖一锅香肉。陈岁闻见,馋得流口水。老张说你去丈母娘家没吃肉吗?
“甭提了。以后我还跟你隹。”他坐在桌边,把烟散一枝给老张,
“没成?”老张其实十分关心这件事,就像陈岁真是他儿子。
“不知道成不成。礼物是收下了,那女的跟我谈不到一起。”陈岁实话实说。
老张听了,笑道:“收了礼的事肯定就是答应了。女的谈不到一起有什么关系,作主的是父母。娶回来后,一切还不是你说了算。女人还能翻天?”
陈岁不愿跟老张说陈柳伊对他提的要命的帮忙,那是让人送死。老张瞧得出他不乐,把酒壶拿来倒上两碗酒。陈岁向他笑道:“这是你家的酒,别一口就喝完了。你这个年纪,我怕你醉过去醒不来。”
“那正好你给我送终。”老张笑着,“我说把你妈娶过来,你就只是推。你看你那个家,都娶了老婆怎么隹?你妈不会想,进了我的门,啥事都不愁了。天大的好事,她忸忸捏捏。”
“那是你跟我妈之间的事,别扯上我。”陈岁喝了一口酒,把筷子伸进锅里挟肉吃,一面说道:“你又把哪家的狗弄翻了。”
“管那么多,吃就是了。”老张喝了两口后,额头上浸着薄汗。他拿手拭一下,“我在河边上捡的。好像是前两天搜捕危险份子,乱枪打来打去,没把人打死,把狗打死了一只。别人怕惹事,我才不管呢,就拖了回来。本来想独吞,你三十晚上洗了脚,赶得巧。”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你一筷我一筷,一锅翻滚的香肉渐渐露底。大家都差不多了。陈岁眨着醉眼,朦胧的说道:“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许说谎。要不然不给你送终。”
老张醉得比他厉害,口齿不清道:“你说。但凡我知道,肯定讲给你听。谁叫你是我儿子。”
陈岁单刀直入问:“你的枪在哪里?”
老张果然很“诚实”,“在米坛下。”
陈岁清醒了许多,又问:“有子弹吗?”
老张没有回答,趴在桌上睡了。陈岁给自己倒了碗热水喝,然后把外面的门关上后反扣。找到老张家的米坛。坛里的米不多,他以为是米坛压着的地下,把米坛移开,用手敲地面,没有出现想像中的空响。
老张是不会骗他。他盯了一会儿,把米坛的米舀出来,他把手伸进坛底,手指用力的抠,果然有名堂。他慢慢抠出十分粘手的东西,像软泥一般,到后拿出一个包裹,一摸就知道是枪。
这是一把小巧的勃朗宁。他抽出弹匣,看见是压满的。没有犹豫,他把枪放在自己身上。
把一切重归于好,他又坐在桌前,把铝锅里的肉挟一块放进嘴,无滋无味的咀嚼。
腊月二十九,这天是陈岁休息。明天三十,他要值班。年货早已备好。小家小户不图有多丰盛,图一个喜庆。他一大早起来,打算去给老张买点煤油。老是点蜡烛太费钱。
穿过曲折的过堂屋和过堂院来到巷子,他骑上车行了两三分钟,看见对面一个齐颈短发的姑娘。头顶上卡着白色发卡,穿着天蓝色侧纽袄,下身是灯笼绒裤。
她逢人就问话,似乎在打听消息。陈岁把她看着。她偶而转头看到他,两个人隔着二十几米,都忘记了动一动。
这个陈柳伊,有可能成他的劫难。
陈岁把她带到一家早点摊,点了两份虾仁饺。她的家到这里,他骑车要一个钟头,她这会儿找到这里,不管是走路还是搭车,她都起得早。
等饺子的功夫,她把李明成的证件放在桌上。她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似乎知道有这一天。默默的把证件放进自己衣服里。
吃过早点,她向他说道:“明天下午四点,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