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贼就跑去客店找上武楝,开始了诉说。先说一开手自己如何如何为难,踏破了铁鞋无觅处,简直快要赶得上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了,最后蓦然一回首,见到还有自家的儿子时秋立在那个灯火阑珊处。
说起自己的犬子在东方管家面前很能说得上话,东方管家在枢密、
太师跟前也很有面子。在这个链条上,卢家的金钱、老管家的才智也是必可少的介质,得到了尽情渲染。无奈他跟武楝的情分还没到那个地步,卢家对某些太贪的贪官也会斩而杀之一事只能暂时省略,可谓是美中不足。
最后归入一句话,想做官不是问题,只要你家里足够有钱。
这个年头,收了你的钱能够替你办事的,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堪称正人君子。还不知道有多人,拎着冷猪头满世界的转悠,就是找不到庙门,想送礼都没有人要呢。
武楝并不激动,却也随口问了问行情市价。听说买个州的助教也要两千两银子,只是哼了一声,没有说多也没有说少。
在施耐庵老先生笔下,河北玉麒麟卢俊义绝对是个超级大傻B,傻到就连施老先生的生花妙笔都无从挽救改良,只好匆匆带过,不想恶心了自己。跟武十回的王婆拉皮条金莲偷情武松打虎相比,卢俊义的小传单薄简直象是个童话寓言,完全经不起推敲。
无数的人想要给卢俊义打补丁,想要把这个人合理化,却就是不肯承认这个卢员外有病。似乎有钱有权的人就必定是健全的,是天资超群的,卢俊义有钱之外再加上超级能打,就更不容许被怀疑,补丁之路也就走入了死胡同。
说唐就比较实诚,直接宣布武力值排名第一的好汉李元霸是个傻子,这就顺当得多了。
现在有了卢家这个绝世能干绝世忠诚的老管家出场坐阵,卢俊义这那样的人,身处酷吏赃官满天飞的时代为什么也能守住亿万贯财富也就不难解释了。有老管家冲在前面替他遮风挡雨,替他做脏活累活,让他一门心思地打熬气力,为所欲为,随着武力值的不断增强,这个人也就一步步地陷入认知上的混乱与迷狂。
老管家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摊上个小主人就是这个样子,改变不了那就只能由着他哄着他。这总比花天酒地要好,总比狂赌烂嫖要好吧?做不了孙权就做刘禅,不折腾就行。
卢俊义就是这样被宠坏了,被财富宠,被家族的好运气宠,被能干的老管家宠。
他说什么“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又无寸男为盗,亦无只女为非”,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处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水宋世界,步步都是天坑,他家能够富了五代人,与赵宋朝廷相始终,真敢说祖宗无犯法之男?或许在他的眼里,交通官府,让官府出来替他们家办事,整人治人,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算不上为非作歹。也难怪他要说生是大宋的人,死是大宋的鬼,因为大宋对他们卢家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相比这种道徳上的超强自信或者说装纯洁,他再说什么要把梁山众人“一朴刀一个砍翻。。。。。缚在车子上。。。。。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已经不再叫个事了。
他称呼燕青时的那副腔调,懒洋洋的软绵绵的,说什么“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十足的未老先衰。燕小乙那样出色的一个人,在他口里就象是一只拖鞋一个茶杯那样的随使物件。这句台词比潘金莲骑在武大郎身上灌砒霜更叫人毛骨悚然。他分不清好与坏,不会欣赏尊重美好,也不知道排斥丑恶,他只关注自己。
文有东京汴梁宋徽宗赵佶,武有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全都是被生活宠坏了的一类人。赵佶的瘦金体花鸟画,卢俊义的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全都是这个时代开出来的病态的花朵。一南一北,一文一武,双峰并峙构成水宋世界的完美象征。此外蔡京的书法与敛财,王安石的绝妙新政与诗歌,长出胡须的阉人太监童贯等等奇葩都只不过是配料和调剂而已。
赵佶中毒太深,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已经无可救药,只能送回炉里重烧再造,来世如果不能托生为人,托生为猪为狗也是可以的。卢俊义还没有体验过过大规模的生杀予夺,中毒应该还没有那么深,只是冷酷麻木因而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感受能力,如果有人站出来给他来个当头棒喝,这棒子能打得巧妙些,正打在他的灵魂触点上,或许还能有救。
武楝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得见见那个东方清管家。”大名府那个老管家将来是要见的,卢俊义也是要见的,不过眼前这个老贼必定办不成这个事,也就不用先说出来打草惊蛇了。
武楝拿出半串钱也有三百多个,赏给老贼说道:“你干你的去吧,今天就不用跟我了。不过每天早上要到我这里打个照面,遇到有事该让我知道的,随时要让我知道。这些天,再出手干活的时候小心些,能扫动的再去扫,扫不动的就不要硬扫,要是因此耽误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你去吧。”
这种天生的贼骨头,想要让他不偷不盗改做正经营生,除非是杀了他,因此不能做过高的要求。
张温奴家所在的黑楼位于内城朱雀门外龙津桥西侧大街上,又称曲院街。如果把汴梁城比作一具人体,从比例上看,宫城就是心口,朱雀门外这一片就该是小腹。热闹固然极热闹,却不难用两个字统括-----食与色,也即各种吃食,各家妓馆,只有大小的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赵宋官家对朱赤类的明亮颜色持有别样的热忱,认为“赤”是其“国运之色”,高官们穿衣大红大紫,小官们全青全绿,面对灰扑扑的小民百姓,那是相当的有存在感。
但黑色毕竟拥有不可忽略的美学价值,也被广泛使用。赵佶最出名的一张画像,就是身穿大红袍头戴长翅纯黑乌纱,黑色瓷器漆器也备受推崇。
黑楼门面不大,只是三开间,十多米宽的样子。二楼的门楣上横挂一块黑色巨匾,比一张加长单人床还要长些,上书四个蓝色大字“春江花月”。黑是暗黑,蓝是幽蓝,光影流转之间,气雾迷离之下,几乎难以识读,造就出一股子如梦似幻的乱境气息。四字之中没有楼台馆阁院等字样,有点脱离民众,因此熟客们索性称其为黑楼。
水宋世界妓业分为许多种类,有官妓营妓家妓私妓商妓。官妓隶属于官府,只为官府官僚服务,按规定官员们与官妓只能有精神与言语上的交流,不许发生肉体的碰撞。官员们集会宴会(这是一种福利,法律规定上级必须定期为下级举办这种活动,可以理解为一种团建,过路的官员也能得到邀请参加),可以招官妓到场佐酒谈笑取乐,费用由官府公款支付。
苏轼不论贬官前还是贬官后,所到之处都有官妓提供精神抚慰。诗人有《赠黄州官妓》一诗,虽属应酬之作,倒也颇为不俗,这首诗的成诗过程,就是这种生活的一个反应。
商妓又称市妓,就是大家全都明白的那一种,敞开辕门做生意来者不拒,一手交钱一手交换,钱货两清童叟无欺。至于各种妓女的来历和归宿,实在不必深究,大家想当然认为的那些东西大体也都是对的,不会影响对剧情的理解。
黑楼如此气派,这要是落到专家学者眼里,必定又会被解读成北宋民营经济高度发达,领先全球多少多少年了。如果真有此种荒唐段子出现,那也不是本文作者的误导,就算没有此处对黑楼的描写,也无法阻止专家们根据需要去发明各种雷人的观点。
妓家都是有夜生活的,讲究晚睡晚起,武楝到得实在还太早了些,只得沿街转悠耐心等待。
走出五十余步,就见路北边沿着蔡河边上的一处军巡铺屋前面,围拢有好大一堆人。所谓军巡铺屋,在每个坊巷隔个三百多步就设有一座,不多几间房舍,配有铺兵五人,负责夜间巡警、值班救火及各种公事,是皇权的毛细血管,可以理解为最小的一级衙门。
靠近了就能看到,铺屋前的木板上贴了一张纸榜,写了几个字“出卖官奴婢”。
遇上有造反谋逆犯下十恶不赦大罪的,不论兵变还是民变,不论规模大小,为首之人自然是千刀万剐碎割凌迟,他们的父母子孙达到一定年龄的也都要杀要斩斩草去根,比如“年十六以上皆绞”,听起来都杀气腾腾。
都杀了也有都杀的坏处,一声炮响就人头落地,太过快速了,似乎太便宜这些叛贼了,给旁观的老百姓留下的印象还不够深刻难忘。
再说终归还有杀不完的,比如那些被株连九族连带上的,年纪小于十五六岁的,就要籍没为官奴婢-----属于官府所有的奴隶贱人,打入特别户籍管理,世世世代永远为奴为婢,律比畜产,同猪马牛羊一样看待。这些官奴婢,男的为奴,女的为婢,更多的是为娼,也就是做官妓。
有的杀,有的不杀,两种做法相辅相承,才能让皇帝官僚们出尽恶气,满足他们的变态心理,才能威慑后来者。
这些新籍没的官奴婢,由于出身可疑,自然不可以在宫廷服务,不能为贵戚、大官服务,去处因此受限。又或者官府原有的官奴隶刚好“繁殖”的太多,这些新奴婢一时无法安置,就会被投放到市场上出售,任由民间自由购买。
或者干脆就是因为皇帝一时兴起,认为让这些新出炉的官奴婢流落到民间更有利于播散恐怖的种子,随口一句话的事。
这些官奴婢有官府背书,是绝绝对对的奴隶,市场上很少能见到,属于稀有货色,按道理应该一推出就会被人抢光的。
两名负责发卖的官人服色不同于军巡铺兵,武楝也看不出都是个什么来历。两人都是四十多岁年纪,面色还算忠厚,不时向围看的人做着解说推销,大概也想早点完事收工:“这个男孩七岁多,这个女孩五岁多,看看长得有多周正,还都出过了花豆,你看他这个小麻子。买回随便去给口吃的,过不了几年就能顶使顶用。我这是养活不起,我要是有钱,我自己就留下来了。。。。。”
一人问道:“这都是什么来路?能说说么?”
那名官人叹气:“有什么不能说的?京西安利军出了点事故,邸报上也都有,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这就是这场事抄家抄出来的。”
京西安利军几个月前出了场军变,被迅速平定,朝廷作为功绩大加宣扬,想要杀鸡儆猴,也就登上了邸报。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是叛军的子女,父母家长都已经被杀。
问话那人摇摇头,似乎很是害怕。敢于造反的军人,又未得好死,可见凶性很大,鬼魂必定难缠。他们的子女大概也不好对付,要是养活大了,反手再给自己来上一刀,那可太不划算,不然的话,官府为什么要出卖他们?为什么不留着自家使用?
一人胆子大些:“能分开卖么?我看这个男孩不错,脸上确实也有小麻子,出过了花豆。”
官人下巴微抬,扫了那人一眼:“朝廷上有法令,出买官奴婢,一家人不可拆开了买,要买就两个都买,单买一个不卖。这是列祖列宗的善心仁政,没有人敢于违背。”
那人听了连连摇头,似乎很是失望。武楝却觉得这个水宋世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眼前这个官人的固执与教条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有人问价:“多少钱一个孩儿?”
官人竖起手指:“男孩三十贯钱,女孩也是三十贯钱,合起来就是六十贯钱,一个钱都不能少。要是用银子,就只要五十两。”
人群中顿时响起轰闹,全都说太贵,说什么官家想钱想疯了。一人慢条斯礼说道:“前年东北边黄河开了口子,流民逃荒跑到京城来,给口吃的就能换个娃儿。‘百钱买个儿,斗米买个女’,那可不是瞎说瞎讲,比眼前这两个还要高些。眼看着黄河又该要开口子了,放着便宜的不买,去买你这贵的?也真是的。”
武楝入乡兵时所得的招刺利物,总计也是三十贯钱左右。但当兵是有钱拿的,官卖的贱人奴婢是只吃饭,没有工钱拿的。主人就算是再倒手转卖,奴婢也得不到一文钱。即便如此仍旧无人愿意购买,可见要价确实虚高。官府做事自有其一套法门,公开出卖的东西向来都是高于市价。这两个孩子要是实在出不了手,估计就得由市易务的人出面来强卖了。
武楝脱口而出:“这两个孩子我要了。”说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一是心疼钱,一是想到要带上这两个孩子和粉头张温奴回转东平实在麻烦太大。
那名官人大喜:“你们都说太贵,这位就不嫌贵。这位老客请这过来这边说话,咱们就在这军巡捕里写办文书,不用再去开封府了。”
“我身边却没有这么多现钱,须得去钱铺兑了现钱才行。我既然认买,这两个孩子你就不能再卖给别人了。”
“那可难说,要是有人先一步拿出现钱来,难说不卖给人家么?没有这个道理。不过我们也不是不讲人情,你快快去钱铺换钱,我们等你半个时辰。”
武楝连连唱喏行礼:“多谢二位官长,多谢二位官长。”说完飞奔而去-----适才恰好经过一家钱铺,不用再找人问路。
一个外乡来的傻佬,竟然愿意花六十贯钱买两个官奴婢孩儿,也真是少见。人们说说讲讲的不肯散去,要看这傻子是不是当真会回来花钱,是不是真的傻,人可就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