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受若有所思道:“爱妃言之有理。”
一听这话,邑与旦面露喜色,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躬身道:“谢大王、王妃恩典!”
子受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瞄了瞄晨,又道:“把邑也祭了吧!”
周围几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邑和旦更像是被雷击石化了一般。
“大王,你说什么?”
巫师弔大着胆子,小心问道。
“本王想卜一卜放归昶是吉是凶,以昶之子作祭再好不过!”
理由很充分,邑和旦无话可说,只剩下发呆。
“大王,不妥啊,一事一卜,一场祭祀只能占卜一事,东征加上放归昶,这便是两件事了,恐怕会惹上帝不满。”
弔想缓一缓第二件事,为邑争取回旋余地。
晨知道,这个巫师弔之所以如此回护邑,是因为他昨晚收了邑和旦不少钱财珍宝。
“你当本王不会算数么?我知道是两件事,可是底下这么多人牲,十场祭祀都够用!一个吉时,两场祭祀,两回占卜,不就成了?”
“一个吉时,两场祭祀,大王,没有这规矩啊!”
“规矩是人定的,按本王说的做!”子受皱眉道,显然,再求情就会惹闹他。
这时,妲己趴在子受耳边道:“大王,你这么做,恐怕西土不平啊!”
“本王自有主张,爱妃不必多言!”
妲己看了看邑,目光中传递的意思是说:我也没有法子了。
子受走到邑面前,盯着邑苍白的脸,缓缓道:“你不愿意救你父亲么?”
邑竭力挺起胸膛,“只要能救父亲,邑甘作祭品!”无论他如何故作硬气,都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
子受点了点头,邑的恐惧令他脸上露出满意甚至得意的笑容。
旦向前一步道:“大王,请让旦代替兄长!”
子受尚未开口,邑回头道:“旦,退下!”
子受性子乖戾,喜怒无常,邑真担心他一高兴把旦也充作祭品,因此希望旦少说话,尽量避免引起子受注意。
“你是兄长,乃盩族希望所在!旦一条命换取兄长性命和盩族未来,值了!”旦声音悲壮,面色惨然。
邑将双手搭在旦的肩上,紧盯其双眼道:“旦,我知道,以我的才能,难当未来重任。父亲常教导我们,要常记康王恩典,替康王守护西土,你和二弟要牢记在心。你也没什么才能,凡事要听父亲和二弟的。”邑似乎不在害怕,声音恢复了平静。
晨看着邑向旦交代后事,心想,他抓人牲、献人牲,到头来自己却也成了人牲,这不就是报应么?
她也听出了邑这番话里的真正含义。
姬姓盩人的首领们正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这件大事很可能就是推翻康族,统治中土,这一点,晨早就觉察到了,一路走来,她见识到了康族的强盛,盩族若想推翻她,难如登天。
昶年事已高,命不久矣,死后邑就是族长,可他优柔寡断,必然会阻碍推翻康族的大业,他是能将族长之位让给二弟发,可这一则会坏掉祖先的规矩;二则只要有他在,就会有追随者,盩人便难以拧成一股绳。
在晨的眼中,邑一直郁郁寡欢,除了搭救其父之外,或许还有这件事压在他的心头。
晨猜测,“我的才能,难当未来重任”这话背后的意思应该是:发有魄力,遇事果断,能担起翦康重任,我这一死,既能救出父亲,又能给发让出道路,对我而言,不啻为一种很好的解脱。
“父亲常教导……牢记在心”,这话是说给子受听的,对于旦而言,须得反着听,并且还含有“我之死,必能激起盩人敌忾之心,同心协力,推翻康族”的意思。
“你也没什么才能……”是想让子受知道,旦是平庸之辈,不用着意加害。
邑兄弟众多,为什么他只说“你和二弟”?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其他兄弟都不怎么可靠,其背后包含着“你和二弟要好好辅佐父亲”的殷殷嘱托。
晨并非铁石心肠之人,然而她见识了太多由盩人造成的骨肉分离,凄怆悲凉,很难再对邑与旦的悲凉产生共情。
旦听出兄长话中意味深长,眼泪“扑簌”而落,无奈和无力大大加深了生离死别所带来的悲哀,旦深陷其中,无暇去恨子受。
看着邑和旦相顾抹眼泪,子受对自己的决策非常满意,笑容始终在脸上洋溢,他还特意走到晨身边,拍着她肩膀道:“权当是替你报仇了吧。”
晨以迷惑地眼神盯着子受,在心里问候他的先祖。
我们被抓到这里,不都是因为你么?他们是仇人,你更是啊!你怎能大言不惭、心安理得地说替我报仇了呢?
紧接着,晨想通了一件事。
人之生死休咎,皆掌握在上天手中,一个人无论过得多难、死得多惨,都不会与上天为仇,而上天也觉得自然而然,就算这个人因天命被另一人加害,亦是如此,在他本人与其他人眼中,仇人只有加害者,与上天无关,况且,上天也可能是这么认为的。
上天高高在上,俯视尘埃般的芸芸众生,操弄一切,而又超越一切。
而康王子受,把自己与上天同列了,他让盩人替他抓人牲理所当然,人牲要恨,就恨盩人,与高高在上的康王无干。
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狂妄之徒!
晨的目光,瞬间由迷惑转变为蔑视。
子受感觉到了这些,向巫师弔挥手道:“吉时已到,开始吧。这个女娃,整祭,活埋;邑,蒸煮,葅醢,祭品与上帝共享,记着,给昶送一份,旦,你也要享用一份。”
如此丧失人性、泯灭人伦、惨绝人寰之事从子受嘴里出来,竟是那么的轻易淡然,更令晨惊讶的是,巫师弔和妲己也只愣了一愣,好像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妥。
子受话音刚落,就听“咕咚”一声,原来是旦晕倒在地。
邑则双腿觳觫,再也难以站立,他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缓缓坐下,浑然忘记了看看自家兄弟是否还活着。
死亡终于到来!
晨顿时感觉自己浑身轻松许多,好似灵魂已经出窍。
依巫师弔方才所说,活埋已经是最好的死法。
她甚至开始同情邑和旦这对兄弟了,试问,天下间还有比这更惨的遭遇么?她走到旦的身边,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来的邑的身旁,蹲在他面前,轻声道:“放心吧,旦只是昏过去了。”
邑费力地将目光转移到晨的脸上,用极其苦涩的嗓音说道:“对不起,当初该放你走的。”
到如今说对不起还有屁用?
晨不再理他,站起身来,眺望远方,朝阳的血色减轻了,云雾正在散去,洹水蜿蜒曲折,静静流过生机盎然的原野,远山如黛,若隐若现,成群的飞鸟吵闹着从天空飞过……
“嘻嘻,这女娃有些意思!只可惜啊,是个祭品!”
妲己的笑声和话语,晨充耳不闻,她只想在入土之前,尽情领略天地间迷人的风景。
巫师弔正要宣布祭祀大典开始,子受拦住了他。
“哦,对了,人牲太多,从其中挑二百即可,剩下的留待以后使用,省得有人说本王残暴好杀,一场祭祀竟用去上千人牲。”
“大王不是想要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大祭祀么?如今坑都刨好了,水也烧沸了,临近吉时改数,恐怕会惹上帝不快!”
“本王改主意了!多余的坑,填上,多余的鼎镬,收起!”
子受一挥手,不在多言。
妲己上前挽住子受的手臂,笑语盈盈道:“看大王如此仁慈!上帝必然中意,保佑大王福寿无边,永为天下之主!”
子受笑道:“爱妃所言,甚合我意,你是不是想用甜言蜜语把本王说糊涂,而后趁机劝我放了邑?”
妲己撒娇道:“大王之精明,冠绝天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王。”
子受摸了一把妲己的脸蛋,笑道:“我已将他许给上帝,不可更改喽!”
二百名人牲很快被挑选出来,祭祀大典正式开始,巫师、士兵、大臣各司其职,开始迅速而有序地忙活,念诵誓辞、捆人、杀人、吊人……须臾之间,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彻云霄,令听者心惊肉跳,股颤胁息。
晨被推到一座大坑边,她看见两名士兵架着双腿不听使唤的邑,走向一口鼎镬。旦被一名士兵摁着不能动,大放悲声。
康王子受和妲己,满意地看着一切。
一位中年士兵和一个少年士兵搭伙,负责捆晨。中年士兵一看就是个老手,他一边向少年士兵讲述如何捆绑被活埋的人牲才能让他/她很好地与上帝交通,一边手把手教少年套圈打结,仿佛师父带徒弟。
少年看上去比晨还要小一些,稚气未脱,似乎被周围的阵势和惨叫声吓破了胆,一脸紧张惊恐,令他原本笨拙的双手还有些发抖。他不声不响,只管闷着头忙活,看样子不太喜欢这个行当。
随着绳索在浑身上下越套越紧密,晨变成了一只任人拿捏的泥塑,受绳索牵引绑缚,只能跪地躬身,双臂交叉胸前,她艰难地仰望着蓝天,与白云作别。
“要收紧绳头了,去问问管事的,是不是让人牲捎带些东西给上帝。”中年士兵向少年士兵道。
少年士兵“噔噔噔”跑开,不多时跟着巫师弔和两名怀中抱鼎的士兵返回,弔将手中拎着的那串贝壳塞进晨的怀中,说了声:“收吧!”
中年士兵和少年士兵一人拽一根绳头,在中年士兵的指挥下一起用力。在绳索的强力压迫下,晨的身体更加蜷曲,双臂抱得更紧,想抬头已然不能。
少年士兵将两根绳头在晨双臂交叉处打结,晨盯着他,悠悠道:“你真像我弟弟!”
少年原本就在竭力躲避晨的目光,听到这话,貌似心头一震,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庚!别磨蹭!”中年士兵轻轻踢了少年一脚。
看着绳索绑好,中年士兵道:“妥了,这女娃真硬气,看样子一点都不害怕!”
“能与鬼神沟通,自然异于常人!”弔走到坑边,“你们俩,把鼎放进去,就在这个方位,你们俩,把人放进去,摆在这个方位,记住,面朝东!待会歌舞一罢,就动手掩埋,别错过时辰!”
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一种长长的虫子扭动着身躯从面前缓慢地经过。丑陋的虫子啊,我来和你们作伴啦,晨在心中念叨。
逐渐减弱的惨叫声中,鼓声“砰砰”响起,紧接着“叮呤哐啷”、“啾啾呜呜”诸般乐器一起鸣叫,夹杂着抑扬顿挫的吼叫声。
过了许久,晨才听出那吼叫声出自巫师弔,至于他吼的是什么,晨一点都没听懂。
正当晨觉得无聊时,乐曲声停,有人喊了一句:“封土----”
泥土从晨的头顶劈头盖脸倾泻而下,瞬间将她淹没,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想平静地沉入地底的黑暗,然而,泥土带来的沉重依旧骤然激发了她内心的恐惧,于是,她开始拼命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