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长青昨天从省城打工回来了,可能过两天又要返回去,你问下他什么时候走,正好路上搭个伴儿。”父亲说。
长青是大姑父的三儿子,大姑父有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二都是女儿。大姑妈前几年生病住院,欠下了六万多的外债。
两年前,长青为了还债,随亲戚陈茂林到了省城西单打工,听说一直在建筑工地上做泥工,他是坎坎坡第二个外出打工的年轻汉子。
第一个外出打工的是队长孙文志的女儿孙小丽,三年前,一个人去了省城打工,听说在城里人家里做保姆,一年后,嫁给了那个城里的男人,成了家里的女主人。
第二年,孙小丽和城里的男人一起回到了坎坎坡,城里男人大概四十岁上下,和孙志文年龄相差不多。这件事没有迎来村民们羡慕的目光,反而成了村子里老槐树下男人们和女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长青家也在坎坎坡的山洼里,距离我家不过六里路。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弯曲的泥泞小路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或高耸入云,或低矮婆娑,不时有阵阵清风吹过,带着田野的芬芳和偶尔传来的牛羊叫声,好像在轻声细语讲述着季节的故事。
去长青家途中要经过两座小桥,桥下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水面上偶尔漂过几片落叶,为山村增添了几分诗意。
一条窄窄的弯曲的泥泞小路延伸到了长青的家门口,门前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为过往的行人提供着凉爽的庇护。几只小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觅食,偶尔抬头,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长青哥,你什么时间返回省城?我想同你一起去。”
“刚到乡上邮电所接了电话,明天上午就走。”长青点着一根烟,靠在木头椅子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圈圈白色的烟雾在眼前缭绕,又慢慢散去,一阵强烈的咳嗽从嗓子眼里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
“少抽点吧,老咳嗽,还抽!”春草把菜摆到桌子上——一盘回锅肉,一盘水煮黄豆角,一盘青椒土豆丝,都是长青平时最爱吃的。听到他的咳嗽声,春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有些嗔责。
“抽了几年了,戒不掉了,你女人家不懂男人的喜好。”长青歉意地笑笑,又吸了一大口。
“抽吧,又没拦你,不就是担心你的身体嘛!”春草总是那样善解人意。
“水生,也一起吃点,不知道你要来,没有准备其他的菜。”
春草穿着一件米色的旧毛衣,腰上系着花布围裙,额前的碎发下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曾经红润漂亮的一张脸,已被岁月打磨得有点粗糙泛黑,额头和眼角也爬出了浅浅的皱纹。
春草嫁给长青那年,才十九岁,是个漂亮的大姑娘,身材苗条,模样俊俏,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满月一样的脸上一双花花眼人见人爱。
结婚喜宴上,春草穿着一身红,头上戴着花,惹得和长青同龄的那些村里的毛头小伙子们,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说长青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春草不但人长得好看,还贤惠勤快,对老人也孝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给长青生下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
长青常想,就他这模样这家境,何其有幸,能娶到一个这么好的女人。春草嫁给他,除了一年四季没完没了地为这个家操劳,没享过一天福。
结婚没几年,大姑妈就生了重病,为了还大姑妈生病住院欠下的六万多外债,长青就随亲戚陈茂林外出打工,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偶尔回次家也是匆匆忙忙,最多住上两三天。
漫长的日子里,春草一个人忍受着寂寞和孤独,辛辛苦苦为他守着这个家,他能给春草的快乐却少之又少,有时候想着,长青心里就不是滋味,满是愧疚。
“陈茂林来电话啦?坐几点的车?”
“明天早上六点半,第一班车,到乡上坐车走。”
“哦,知道了。”春草轻轻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眼神里多了几丝感伤。
长青看着春草,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虽说出门打工都已经习惯了,可今年和往年不一样,女儿丫丫去了乡上中心小学读书,周末才回来。他一走,这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就只剩下春草和儿子小东了。
“我给你们下面去。”春草转身去厨房了。
长青看着桌上已经没有了热气的菜,鼻子发酸,眼角有些潮湿了。
一家人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冬天他回到家里,孩子们放假的时候。那时父母都健在,地里的农活也干完了,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春草穿着厚厚的棉衣,在红彤彤的火炉上煮饺子。
父母坐在石火盆旁,两个孩子围在爷爷奶奶身边,给他们讲学校里发生的那些有趣的事,孩子们嗓音清脆,爷爷奶奶笑声朗朗。
他给春草打下手,擀饺子皮。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春草就捂住嘴吃吃地笑,把他赶到一边的沙发上去看电视,还给他倒一杯红艳艳的枣茶。
他悠闲地跷着二郎腿,点上一根烟,喝一口热茶,幸福的甜味儿就一直渗透到了骨子里。
这两年,他走过的地方已经说不清楚有多少。城南城北,大街小巷,像浮萍一样到处漂泊。今年这个工地,明年那个工地,足迹留在了西单的各个角落。
他是泥工,整天和砖头水泥打交道,工地上的活,苦和累就不用说了。累死累活地熬上一个月,要是能按时领到那一叠浸透了汗水的工资,寄给家里的春草,对他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
他天不亮爬起来,吃两个不太热乎的馒头,喝一杯寡淡的白开水,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晚上八点,中午连吃饭带休息两个小时,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工地上的辛苦,不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的。
晚上住在简易的工棚里,睡在咯咯作响的硬木板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工地上伙食差,顿顿吃的是少油没味的大锅菜,吃得久了端起碗来就反胃。
为了生活,他在颠沛流离中吃苦受累,身为男人,肩上扛着家的责任,没有选择安逸生活的权利。
工作的艰苦和劳累倒不可怕,干几天就习惯了。让他不能释怀的是,在那繁华的城市里,他就像秃子头上的疥疮,总是遭人嫌弃。穿着肮脏的工作服走在街上,那些衣着光鲜的城里人都用轻蔑的眼神鄙视他。
有一次坐公交车,他看到一个老人上车好心让了个座,人家却嫌弃他坐过的地方脏,摇摇头站得远远的。那份冷漠的表情就像六月里的雪,让他心寒。
遇上工地上停电或者缺材料,他也会去市中心的广场。尽管出门之前尽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洗了去头发和脸上的尘垢,但山村口音和民工形象始终无法改变和掩饰。
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看着他们亲手修建的高高的楼房,面对的却是一双双嫌弃冷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