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譬如甘世真,他的品性上佳,可他为人处世方面则很善于“得罪人”,之前商游还琢磨着,认为甘世真没被赶走,是他背景够硬。后来一想,他最大的底气来自父亲,可他父亲早就去世,俗话说人走茶凉,这种遗泽能一直护佑他吗?
恐怕甘世真的底牌不是父亲的遗泽,而是他的立场,上部需要有一部分人来站住这个立场,否则督审司就真的烂透到底了。
换做以前,商游想不出这个道理。
但有了吕夫玄这个视角和地位,才逐渐明白一些道理——不过吕夫玄此人,以前多埋头于天工技造,能升任峰主,也是得益于其天才之能,更得益于掌门赏识,以及外界的压力,不得不提拔吕夫玄到那个位置。
而吕夫玄本人对权柄的认知,怕是还不如大大咧咧的师弟巢金炜,至少巢金炜虽然一向霸道,却深得全军的军心。可吕夫玄却未必能得到天工司上下认同。
“你、你在怕谁?”
侧着头问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浑身脏兮兮的蛮人女孩。
“你会说人言?”商游挑了挑眉。
“我、我是人,为甚么不会、不会说人言?”
蛮人女孩的口音很重,口齿也不够清楚,似乎很久没和人对话了。
商游笑了笑,没再深究,指向远处说:“我们要走很远的路,我可以解开你的封印,但你不能乱跑。”他屈指一弹,解了女孩身上的部分封印,让她恢复行动能力。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蛮人女孩偏头问他。
“带你去个好地方……你的家人呢?”
“死了。”蛮人女孩以很平常的语气说出。
商游也不追问她家人怎么死的,只问关心的问题:“你如何能操纵那些魆鲸?”
蛮人女孩摇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天生就会。”蛮人女孩手一摊开,一只鸟儿从旁边的参天大树跳下来,落入她的手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所有、所有的走兽,我都能、都敢明白它们的心意,也能、也能和它们说话。”
蛮人女孩说道:“所以、所以你说错了,我、我不是在操纵它们,它们只是、只是听我的、建议。”
好家伙,天生他心通……
商游愈加觉得有趣,摸了摸蛮人女孩的脑袋:“你不怕我?”
“你、你对我没什么、什么恶意。”
蛮人女孩打开他的手:“可、对我、对我也不是心怀、心怀善意,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在看一件有用、有用的骨头棒子。”
“骨头棒子?”商游哑然失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
蛮人女孩蹲下身子,指了指灌木旁边的叶子花黄色的小乔木,那是山茱萸。
“你的名字……不会是叫茱萸吧?”
商游神色怪异。
“对。”蛮人女孩点头,“族中的长老给我、给我取的。”
“好吧,小茱萸,你如果没有想去的……不,你有想去的地方,也暂时不能去了,你必须与我一起回山。”
“族人、我的族人都、都死光了。”小茱萸揉了揉眼睛,“你们天上人都、都很坏。”
这小茱萸口中的“天上人”显然指的是飞来飞往的修士。
“是……天上人杀了你们的族人吗?”商游眯着眼,心想现在的修士胆子越来越大了,在边陲之地屠杀蛮族就罢了,往内界走也敢这么做?
“不是,”小茱萸摇头,“是其他部族干的,但长老、长老经常说、不要和你们天上人接触,你们、你们天上人不好,还杀了那些魆鲸,那些魆鲸,没有、没有惹你们。”
“你这长老很有见识。”
商游喟叹,也不做解释:“你有这种认识也不错,实话给你说,若是你的天赋让天上人得知了,对你未必有幸,你且随我回山,至少我能保你无恙。”
“还有、还有那些吃的吗?”
小茱萸想了想。
“有呀。”商游哈哈一笑,旋即掏出些灵果递给这蛮人女孩。
这孩子根本不和商游客气,接过灵果咔咔乱啃,一会便把灵果啃得只剩果核。
“走吧。”
商游提起她,又开始了往前掠行。
赤心国这块地陆实在太大了,众多的府城就像镶嵌在陆块上的繁星,彼此之间相隔的土地上,几乎都是尚未开垦过的森林、草原、沼泽、湖泊。
凡人往来是通过离地百丈的天桥,而修士要么乘用云桴、穿云梭,要不驾驭法器飞掠,又有几个愿意落地而行的?
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在这片莽莽无际的森林之上,树木高耸密集,众多的树冠彼此交织形成了个天然的遮阳伞,只允许斑驳的光线穿透下来,给林间铺上一层又一层的鎏金光斑。
这些参天大树的寿命动辄千年起步,树干硕壮到十几人合抱的处处皆是,连那枝干也粗实到能容纳几个人并行躺睡,若没有照视法镜和寰宇谛听这种法器,想在这等密林中找人,纯属天方夜谭。
而即使有这类法器,不清楚商游去向,天地之大,又如何找起?
商游提着小茱萸,脚尖点中枝干,便似燕子一样闪电般射出,随后精准投入另一颗参天巨树的枝干,纵身又往前一掠,数十丈的距离好似缩地成寸,近在咫尺。
等天色黯淡,他瞅见前方有一溪流,遂把这小茱萸扔了下去。
“哗啦。”
女孩落在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中,茫然地抬起头来。
“你且别动。”
商游落在溪流旁边,使了个御物法术,把水流卷腾而起,形成多个水流卷直扑女孩身上,把她身上那些肮脏的泥巴冲刷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不过这蛮人女孩又不是赤心国的富裕之家,作为蛮人从小风吹日晒地干活,导致皮肤粗糙黝黑,即使把身上的泥污冲走了,皮肤依然不可能皙白娇嫩,只能说比先前顺眼多了。
“你稍等一会儿。”
商游从乾坤袋中拿出他自备的衣袍,用上法剑剪裁一番,只因没有针线,弄了个四不像让女孩穿上,显得颇为滑稽可笑。
但好歹衣袍都是新的,干净清爽,那小茱萸没有嫌弃,对身上的衣裳东摸摸西扯扯,很是好奇:“有一股、一股奇特的清香味。”
“你虽身有灵力,却不得正法,故而筋骨只能算是一般……你想吃肉吗?”商游问她。
“不、不吃。”小茱萸使劲摇头,“如果、如果吃它们,它们临死前、会很痛苦的。”
这女孩的他心神通,可以理解走兽妖兽的想法,有这样的神通,必然不忍心吃肉了。
“那行,我这儿还有许多的灵果。”
商游正好也不想生火惹来麻烦,遂拿些灵果给女孩吃了。
这小茱萸终归不是踏上修行路的修士,不可能如修士那样几日不眠不休赶路,商游等她吃完,找了个合适的枝干,提着她纵身掠上,让她在这儿躺着歇息。
他则拿出天机鼎图,查看附近的位置。
‘原来如此,漻水府城那边联合起来隐瞒了真相,并呈报上部,是我和甘世真劫持了元公常,且在劫持过程中,毙杀了十几名翛然行会的无辜修士……现如今中枢督审司下达法令,把我和甘世真解职了,立时押送龙华山处置。’
远在龙华山的吕夫玄,稍微遣人查了下,便让商游得知了情况。
‘我也算是前无古者后无来者了,刚入内门,才刚满一月左右就被解职——’
商游虽有心理准备,仍觉荒谬。
‘我若单独返回龙华山,必被拿下,即便有乙等殊勋护身,最好的结果也是解职后驱逐出龙华山,那等于白忙了一场。得让甘世真先回龙华山才行……希望他能顺利到达。’
到了此际,商游也帮不了甘世真,一切只能依靠甘世真自己。
‘我还是太急于求成了。’
他默然无语,也在自我反省,兴许他原本就不该参与此事。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事事必须求稳,所有风险都不去承担,他上一世别说归元境了,中位修士那个门槛也未必跨得过去。
翌日一早,商游便带着小茱萸继续上路。
他要绕路一大圈,不能耽误,急匆匆而行数日后,行了四千多里路,除了要吃喝时候开口的小茱萸,忽地开口说:“先、先等等。”
“怎么了?”商游猛地驻足,身体停在枝干上,低头询问被他提在手里的小茱萸。
“我‘听见’附近的走兽在说,前面的山脚很危险。”
“唔?”
商游不明所以,干脆一弯膝盖,稍一用力,身体猛地腾空而起,来到了树冠之上,但见莽莽树海的十几里外,一座巍峨的山脉连群出现。
“你说前面很危险?”
“不、不是我说的,我‘听见’附近的、附近的走兽在畏惧、畏惧那边的大山。”
“你没听见它们在畏惧什么吗?”
“寻常、寻常走兽的灵慧、灵慧太低了,它们、它们无法表达的、很、很清楚。”
“你也不遑多让。”
商游沉吟片刻,前方群山连绵,想从地面绕路是不可行的,而若是从空中飞掠绕路,那也是数千里之遥,他带上女孩在目前这种开阔的空中实在过于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