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你不该这样……”
陈远的脸色很苍白,毫无血色的白。
原本还算潇洒的凌乱黑发,在变成雪白的白发后柔顺许多,发梢略遮挡的额上被映照的明亮。
只是他那张刻意挤出的笑容,却被两行清泪的冲洗的更显悲凉。
阴云遮蔽下,雪花片片飘落。
林间没有了艳阳照射,不再是山清水秀,而是变成了昏暗的白。
仿佛整个世界失去了五彩斑斓,只剩下黑与白。
苍凉的天地里,是一身红衣的陈远和一袭青衫的陈逸。
陈逸怔怔的看着笑着流泪的陈远,不禁也有些伤感。
他明白,陈远和凌音容师姐之间,一定发生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并非简单的相遇、相知、并肩作战。
“感情?”
“应该是吧。”
这一刻,陈逸心中隐隐有一丝后悔,后悔唤醒真正的老大。
或许事实真相和先前的“陈远”所说的一样。
老大选择自封,是在逃避。
他不敢面对现实,所以才会放开了心灵,将一切交给了绝刀刀意控制。
陈逸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上的苍白长刀、白虎神意。
白虎神意踏着那颗不详的暗红星辰,眼神似是狐疑的看着那柄长刀,时不时用爪子戳戳它。
不过与先前的幽蓝长刀不同,这一次它力道并未减少,却没有在苍白长刀上戳出几个洞。
“吼,吼。”
虎啸声低沉略带疑惑,疑惑的不是其他,而是刀意为何变强了?
陈逸若有所思的看了几眼,挥手散去白虎神意,独独留下那柄长刀横亘天际。
他能感受到刀意中的悲伤,一如周遭的雪花,一如此刻的陈远。
陈逸低下头,注视着一动不动的陈远。
沉默良久。
他从须弥袋中取出两坛酒水,随后便并指为剑就地取材削出桌椅。
准备好一切。
陈逸开口道:“兄长,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吧。”
尽管可能会让陈远再次揭开那些伤疤,但只有这样,方才能够让他有机会从里面走出来。
从先前“陈远”口中,他可以确定一点,小时候对老大的“教导”是有效的。
老实说,陈逸也没有想到,他无意间唱了一首歌谣能让老大记到现在,甚至成了他的精神寄托。
精神寄托啊。
在这样武道超凡的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将心神寄托外物上并不可取。
至少陈逸如此,他的安全感都来自腰间长剑。
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便无惧一切——不论生死!
陈远呆愣片刻,方才擦掉眼角泪痕,来到他对面坐下来,略有苦涩的笑了笑。
“二弟,让你见笑了。”
说话之间,天空苍白长刀缓缓散去。
只是阴云依旧,风雪依旧,两个人两坛酒依旧。
陈逸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不算什么,记得那次刚进入演武场时,你还被妖尸吓得尿……”
不等他说完,陈远赶忙打断他,“别,别说!”
简单一句话就让他暂时“忘掉了”那桩悲伤,脸露郝然。
陈远看了看四周,觉察到这里的剑意笼罩,松了口气道:
“这种事情别说出来啊,不然‘绝刀’的名号都要没威慑力了。”
陈逸心下一动,“兄长还记得之后的事情?”
他没有提及凌师姐的名字,以免让老大心神再次沉入悲伤之中。
“记得。”
陈远点了点头,注意到额前的白发,他抬手捏了捏,竟笑了起来。
“二弟,我帅不帅?”
“帅,很帅。”
陈逸哑然失笑,但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
老大自封心神,却还能记得绝刀刀意涌现之后的事情?
不过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
陈逸拎起酒坛倒上两碗,举起一碗笑道:“尝一尝我太虚道宗外最有名的桃花酿。”
陈远点了点头,举起那碗酒水示意一下,便一饮而尽。
两人没有碰杯,也没有下酒菜,就这样一碗接着一碗。
直到一坛子酒水见底,陈远方才停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有两团红意,语气平静的说道:
“其实这些年,我没有太多可说。”
“你进入兴武学府之前的事情,你我都知道。”
“而从筑基评定后,我被祖爷爷接过去之后,一切就都开始转变。”
陈逸想到先前‘陈远’所说的地牢和妖魔,眼神略有冰寒。
“敬业侯那时候就将你关进了地牢里,让你独自面对妖魔袭击?”
陈远沉默良久,好似陷入到那段黑暗的回忆中,神色却是没有任何变化。
“那座地牢很黑,很冷。”
“妖魔算不上强大,仅是九品境的小妖,但是数量很多,很多……”
“我杀完一头,还有一头,两头,数不清。”
陈远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讲述出那段幼年的经历,仿佛说的不是他,而是一位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三个月,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
“期间不论我如何挣扎哭喊,都没有回应。”
“沉疴,也就是敬业侯府的管家,只会丢进来疗伤的药和食物。”
咔。
陈逸的脸色已然冷峻,手中的瓷碗直接化为粉末却毫无所觉。
“兄长可知他为何这样做?”
陈远轻轻摇头,拍开另一坛酒水的封口,倒上两碗之后,一口喝完。
“不知道,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何那样对我。”
“唯一可能是他们早就计划好让我拜入绝刀晏海门下,方才这样磨砺我。”
磨砺?
陈逸眼神冰寒,心中冷哼,这已经远远超出磨砺的范畴。
若非当时的老大筑基评定出众,还修习过陈家基础功法、技法,否则早就死在那座地牢内。
这不叫磨砺,而是养蛊!
陈远看了他一眼,脸上挤出一抹笑容道:“其实那里并不算危险。”
“我也是后来回想才清楚,沉疴一直在那里守着我。”
“若我真的受了致命伤,或者坚持不住,或许他会出手将我带出来。”
“或许?”陈逸皱眉看着他,问道:“你不想,弄清楚他们那样做的缘由吗?”
他本想直接问陈远是否想要报仇,哪怕敬业侯周天策是他外祖父,也不能这样对他。
不过仔细想了想,陈逸换了个角度。
无论陈远如何选择,他都不会干涉。
但是对敬业侯周天策、潜龙、沉疴这些人,陈逸绝不可能放过!
“不是绝刀吗?”陈远似是被他问住了,脸上露出一抹疑惑,“除此之外,还有其他?”
“二弟,我知道祖爷爷行事霸道,但我想他只是手段过激了些。”
“相比之下,我的师父——绝刀晏海,才是生性冷漠、喜怒无常的人。”
说到这里,陈远神色有几分黯然,似是不想回忆起那段经历。
“自我拜入无量山成为他的弟子,那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冷漠无情。”
“为了让我能够修习绝刀,他的教导已经不能被称为‘严厉’。”
“不是爬山就是习练刀法,尤其是在冬天。其实我很讨厌下雪天,无量山的寒风很冷……”
说到后来,陈远莫名笑了起来,语气也越发的轻松,仿佛那段经历也算是个不错的回忆。
“和我师父一比,侯府里的几位先生真好啊。”
“二弟还记得我曾经写给你的信吗?”
陈逸点了点头,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老大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那是在我前往封魔谷地之前写的,没想到等我出来之后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陈远又喝了一碗酒水,笑着说道:“我出来时,看到了你寄来的信。”
“不过师父已经提前帮我看过了,我跟你说,他好生气的。”
“特别是你每次都会提及‘地榜第一’、‘小剑仙’,他恨不得提刀冲上太虚道宗砍了你。”
陈逸没有笑,更不觉得私自拆别人信件的师父是什么好人。
只是他看着面带笑容的陈远,脑海里却浮现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猜测——
或许这样的经历,在陈远看来是段不错的回忆?
只是因为这样的回忆里没有折磨、寒冷、饥饿和杀戮。
“兄长,下次见到你师父,替我向他问好。”
陈逸端起碗一口干掉,抹了抹嘴角的酒水道:
“你就说,我很仰慕他的绝刀,若是有机会,我很希望向他请教。”
陈远笑着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语气认真的说道:
“把他留给我吧。”
陈逸一怔,眼神略有些许诧异。
老大的意思是要杀了他的师父,绝刀晏海?
“别这样看着我,我认真的。”
陈远喝着酒,酒水的温暖让他脸上有了些血色,却也让那头白发更加显眼。
“在我接受他离开前的任务,南下杀了那名蛮人之后,我就想宰了他。”
“原本我只以为是杀一位普通的蛮人,哪里想到他竟是南蛮教几名萨满的父亲……”
随后,陈远便讲述起他在南蛮之地的经历,轻描淡写的说着被南蛮教萨满追杀。
躲避追踪,与蛮人厮杀等等。
一直到后来,陈远脸上浮现一抹悲伤,苦涩的笑道:
“也是那时候,我遇到了凌音容师姐……”
陈逸一直默默听着,即便见他提及凌师姐,他也没有开口,只是端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
这是两人自坐下以来的第一次。
喝完之后,陈远方才直视着他道:“我是后来知道她出身太虚道宗剑峰山,是你的师姐。”
陈逸点了点头,“不过在我上山之前,她就在外游历,期间一直没有回去。”
“她和我说过,”陈远眼神略有伤感,但更多的是自责,“如果不是我,不是我任性的牵连她……”
他的声音沙哑了许多,仿佛喉咙里卡了几块石子沙沙作响。
“开始我们计划着逃离南蛮之地,但还没等找到正确的方向,就遭遇了一名大萨满。”
“也是那一次,她为了救我受了很重的伤。”
陈远低着头,双手不自觉的抖动起来,连带着身体都有些颤抖。
放在他身旁的万钧刀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神波动也跟着震荡起来。
微弱的刀鸣之上回荡这片山林时,惹得寒风更冷了些,雪花也大了一些。
“那,那时候,没有疗伤药,之后遇到了两,两名大萨满……”
“她死了……”
陈远断断续续的讲述着,不觉间他已经低下头。
水渍源源不断的滴在新制的木桌上,发出滴答答的声音。
但只是瞬间,雪花飘落又将那点点痕迹掩盖住。
陈逸自顾自的喝着酒,心情也有些沉重。
他不禁在想,若是一岁抓周的时候没有光幕浮现的话,他的人生会不会比现在陈远还惨?
但这样的念头很快便消失不见。
惨是惨了点儿,但他们经历不同,很难比较出哪个更惨些。
“凌,凌师姐死在了我的刀下……”
陈远深吸一口气道:“是我杀了她,才得以存活下来!”
“我不清楚你从哪里得知她主动寻死,事实并非如此,真相就是我被绝刀刀意控制了心神,才不得已杀了她!”
陈逸怔了怔,随即苦笑着摇头道:“兄长,你想以这样的说词让我陷入两难吗?”
“不,我……”
陈逸打断道:“事实真相如何,我相信你比谁都清楚!”
他不认为能笑着说出幼时经历的老大,会被绝刀操控。
更不认为老大会主动杀了那样帮助他的凌师姐。
唯一的解释便是陈远仍旧无法面对,他想以这样的方式接受“惩罚”。
不论那份“惩罚”来自哪里,南蛮教也好,太虚道宗也好,他都愿意接受。
虽说这些都是陈逸的猜测,但他更愿意相信“妖女”闻人樱的话。
思索片刻。
陈逸看着兀自悲伤的陈远问道:“兄长听说过‘转世’老怪吗?”
“转世老怪?”陈远眼睛微微瞪大,眼角泪痕明显,“那是什么?”
“太周山战场呢?”
“听过一次,师父这次离开,据说就是要前往太周山战场几年。”
陈逸点了点头道:“那里很神秘,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甚清楚。”
“但是可以确定一点,那里有不少人可以转世重修,再活出一世!”
陈远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擦了擦脸上泪水,略有激动的问道:
“你,你是说,他们本身已经死了,却却却是可以重新活过来?”
陈逸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清楚具体的方式,但我知道有人的确重活一世。”
“我想不仅是太虚道宗,你所在的无量山内应该也有类似的人。”
“或许,我是说或许,既然他们可以投胎转世,是否有方法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他说得很含糊,措辞也很严谨。
毕竟“死而复生”闻所未闻,远远不能和“转世重修”相提并论。
但是陈逸想来想去,唯有用这样的言语,才有可能让陈远有个目标。
——活下去的目标!
陈远连连点头,脸上的表情有笑意也有哭意,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