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晨时雨(2 / 2)倜傥之人首页

平鸣沉吟着,欲说些什么,但最终只轻叹一声,问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问过许多次,向那些亵渎之人。”易安的语气冷了几分。她惨淡地勾起嘴角,笑了笑,“他们都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无论是谁,挡我者死。”

平鸣感到一阵恶寒:“他们付出代价了吗?”

易安的声音低沉下来:“自然如此。一切凶手,一切同谋,一如既往,尽皆伏诛。”

“那时,他们悔不当初吗?”

“不。”她回答道,“尽管有史为鉴,但他们仍然自觉崇高,自觉正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替全人类反抗了天命,如同英勇就义一般。”

易安笑着,也不知这笑中,到底有几分苍凉,几分蔑视。

“而且他们要证明,天人,尽管刀枪不入,法力无穷,却也如他们这般,是杀得死的。”

平鸣低头沉默片刻。

“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吗?”

易安稍稍阖上双眼,伴着这帘外雨声,淡淡地反问道:“少友,你觉得,哪些人愿意维护公序良俗,哪些人又欲将它揉个粉碎?”

平鸣听了她的话,并没有想太多便给出了答案。因为早在他生前时,便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想,那些爱好和平、或朝不保夕的人,需要法律的维稳保护。而对于另一些武力强大、妄图称王称霸的人,则巴不得脱离它的束缚。”

“说得好。”易安勾起嘴角,轻轻鼓了鼓掌,“所以,少友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前者后者,孰多孰少?”

平鸣听了她的话,低头沉思良久。

“我不知道。”

“少友当然不知道。”她看着他,声音缓和了一些,“因为前者可能随势变成后者,后者亦可以收敛落魄为前者。世间纷纷扰扰,都不过是趁势争义,就义取利。凡人们,大都如此。”

平鸣沉默了下来。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已是羽化登仙,成了所谓天人,自当恪守天道,居高临下。但他真的配吗?趁势争义,就义取利,他就敢保证自己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吗?

趋利避害,不过是人之常情,至少在他眼中,并不难堪。再者说,哪怕兼弱攻昧,成王败寇,也是自然之理。保护弱者的是律法,是规则,而弱肉强食,从来都是真正的天道。

易安静静地看着思量的平鸣,似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她并不惜口舌,从容解惑。

“兴许人的私欲是不可舍弃的,但正义与善良永远不会错。他们总归要延续自己的文明,什么优胜劣汰,顺守逆取,朝代更迭,江山易换,都是天命、时运,我们干涉不得。我们只需要保证他们永远不泯良知,不妄行,不坠入混沌与黑暗。”

她长叹一声。

“人性者,就是强对弱的仁慈,大与小的相合。这个世界实在是暗流涌动,取之不竭的力量信手可摘,只要稍见混乱,便会大厦崩塌,文明不复。”

她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会儿。平鸣则深吸了一口气,静候下文。

随后,易安又开口道:“不知少友你听出来没有。我刚才所云之事中,青兕公之所以提剑正法,并非是因为联邦大动干戈的侵略,而是因为他们既不受降,也不撤军,故意困毙里面的平民。这种行径,无异于种族灭绝。”

她说着,直起身,面色不变,眼神却凛然许多:“他们就是不想让悬息的真龙裔活着而已。一群自视甚高的凡人,得势之后,却终日想着了断别人的生路。所以他们才必须知错,必须能改。”

平鸣听罢,似是回想起来什么,猛地一颤。

即便关于上一世的记忆在一夜大梦之后几乎都已经淡忘了,但那些悲鸣与嚎哭又忽然幻入了他的脑海,作为他仅存的执念挥之不去。他蓦然记起自己不辞绝险地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于是,他眉头紧锁,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前辈。弱肉强食、兼弱攻昧,都是自然之理,但那些泯灭人性的事,则只会令文明自取灭亡,自始至终,就不应该存在。”

他攥紧了拳头,面颊上扬起了几分血色。

易安看着眼前愤慨的平鸣,眼中忽地多了些怜惜与疼爱般的温柔。她的语调随即缓和了下来,换上了劝诫般的口气。

“少友果然是正气凛然,我没看错。”她笑了笑,随后表情转而严肃了几分,“但是,你要知道,只要力量足够,我们真的是会被杀死的。这世界上的不测太多,哪怕是我们,也不能幸免。尤其是面对那些心怀亵渎的凡人时。”

雨势稍稍变大了一些。被风吹斜的雨滴细密地敲打着前厅的窗,模糊了怀春园中摇曳的竹影。房间里的座钟上,时针正向着“巳”缓缓地靠近。

平鸣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问道:“那,既然我们已知他们欲行不轨,为何不能防患于未然?”

“比如说?”

“比如广招眼线,散在人间,一见预谋,立即诛灭,杀鸡儆猴,永绝后患。”

平鸣说起这话来,倒是自觉理壮,发扬蹈厉。

而易安只怜爱地看着他,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般,越发地欣赏,又有些舍不得。

她不禁想到了一人。许多年前,她自己在与那位豪放的青兕公对饮后,他兴致忽起,扬剑踏舞,阔论高歌时,也如同今日平鸣这般慷慨激昂。

所以,她摇了摇头。

“不可。”

平鸣微微一愣,不解。

“为什么?”

易安一时间并没有回答。

这时,钟声响起,宣告着巳时的到来。

她看了看座钟,又看了看疑虑满腹的平鸣,扬了扬手,漫言道:“谈了许久,时间也不早了,少友,且先随我去上朝,至于那些问题,在路上,我自会慢慢解释清楚。”

“可……”平鸣慢慢站起身,眼神中仍有些疑虑。

而易安只是缓步走到平鸣面前,打量着他今天的着装,双眼微眯,嘴角勾起,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今天这身,倒也是高雅俊俏。”

她伸出手,替他整饬了一下衣冠。

“走吧,少友。”

平鸣怔怔地看着易安离开时的那一副洒脱模样。

她转过身去,走向门口,撑起那把梅花伞。她那淡紫色的罗裙随着她轻盈的步态优雅摆动,拂起香风,晕入雨中。

他还欲说些什么,但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只好匆匆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