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带上玉千金,跟着身形伟岸、背影却苍凉的父亲,踏过霜雪,走过严寒,迎着黎明的曙光,来到了将士们的埋骨之地。
那是一片冰湖。
那里的雪终年不化,劲风刮掠之下,一座冰刻的英雄碑屹立于此,墓碑之上,却未书片字。
韩定在墓碑前站定,向战友们酹酒行军礼,少年冷得发抖,牙齿不停的上下磕碰颤抖,也随着父亲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扶着猎鹰起身,猎鹰凝眼望他,道:“碑上无字,骁儿,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韩骁摇了摇头。
“这块碑,是为天下英雄所设,”韩定抿唇勉强笑着,他伸手触摸着寒冷砭骨的冰面,长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平生要有多大的功绩,才能被世人铭记?人人都崇拜英雄,在战场上牺牲的哪个不是英雄?没有人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名字,可若英雄蒙尘,必教天下人寒心!”
是了,她是谋臣,亦是军师,后来做了元帅,做了丞相,而后封了异姓王,最后,成了逆臣。
数十条无人信服的罪名,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加诸在她身上,毫不留情的书在青史一侧。
他不信她会反。
他述说着苏瑛是如何劝他弃暗投明,是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何推高祖上位,又是如何讨回大宁疆土。
他很平静,没有声泪俱下,好像不曾为她惋惜,像在说着一个完全与他无关的人的是与非、功与过,可谁都知道,他最在乎。
苏瑛其人,用兵如神。
韩骁每每听到父亲口中的她指挥的那一次次漂亮得近乎毫无悬念的大捷,才知道,这八个字是何等精辟。
平生功绩,苍凉落幕,韩定说完,早已手足冰冷,胜似与冰雪相融。
他的心更冷。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六年以来,我跟你陆叔叔到底在做什么吗?”韩定在碑上用力一按,冰碑后移,露出冰块砌成的楼梯,然后举步走了下去。
“走吧。”
韩骁不敢置信,望着那只容一人下行的洞口,张张口却不知该怎么接话。
走到最后一道门前的时候,韩定突然顿住,又拍了拍韩骁的肩头,道:“这便是大帅所留的武库了。”
“武库?原来真的有武库,爹,您为何不将它毁了?”韩骁语出,原是觉得武库所在威胁到了家人安全,语出方觉不对,道:“不对,爹,我们应该把它交给朝廷!陛下会还我们一个清白的!”
韩定却笑了笑,抚着那冰面上的一小块凹陷,道:“皇帝忌惮我们这些追随先皇的老将久矣,我现在交出去,与把我的首级献上何异?
不错,在外人眼里,这或许是大帅谋反的罪证,可于我们而言,这却是一个做局的饵,为父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而如今,契机就要来了。”
“什么契机?”
“一个送你入中原的契机,一个查明真相的契机,一个为大帅平反的契机。”
猎鹰转过身,透着他的眼睛望着过去的自己,“孩子,我本不愿让你牵涉其中,但如今,为父所能依靠的,也唯有你了。”
韩骁拧拧眉,心道:“谭叔说生门在于武库,可武库如今就在这里,定安王所有罪证皆在于此,又如何能够翻盘?爹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猎鹰目光如炬,道:“找到十二花神,带回千花令,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韩骁别过头,只觉失望,道:“原本我认为定安王是一个让人崇拜的英雄,可如今既然武库真的存在,那六年前定安王的案子便不算错判。
爹,您这样做,与谋反何异?”
猎鹰大笑,道:“好一个与谋反何异!定安定安,定天下,安社稷,这是先皇所赐封号,这武库之中,到底是罪证,还是真相,难道还不明显吗?”
少年垂首,沉默不语。
“那你现在出去,如今的蓟州,到处都是朝廷的人,你出去,告诉他们,你爹我知情不报,意图谋反,罪在、当、诛!”
韩定握着骥晏刀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他气急攻心,一字一句气得破音,随即弓着身子猛烈的咳嗽起来。
终是不忍见父亲如此,韩骁走上前轻轻拍打父亲的后背,帮他顺气。
“你爹我镇守边关已有三十四年!论忠于大宁,忠于百姓,忠于先皇,忠于陛下,我自问无愧于心!大帅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有过,她的功劳也照样不小,史书凭什么就这样平白地抹去她的功绩!就连我们的下一代尚不知晓,后世只怕是要骂她红颜祸水,危害苍生!”
再一次对上儿子的眼睛时,儿子的脸却忽然变成了自己的,猎鹰正待惊讶,梦却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