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朔挺直刀锋,从方洞往下。起初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石阶通道,全凭感觉往下走。好在通道很浅,转过一角,眼前景象大变,到了一间偏室。
偏室不大,方方正正的,入眼遍插香烛,红光通明犹如白昼,香烟萦绕其间,从外至内,恍如隔世,人也因为浓重的香气变得昏昏沉沉的。
最上首点了两盏明灯,当中是一尊半人高的佛像。佛像身穿袈裟,坐于莲台之上,栩栩如生。
佛像前摆了一张大禅椅,先前的浓髯汉子跨立在那里,神色惊慌。
大禅椅上,是一名穿着僧袍的耄耋老僧,窄脸细目、长眉入鬓,手里捻着佛珠,闭目端坐。
“何人?”
另有一名年轻人从侧边的靠椅上站起来,目视张朔。
此人年约弱冠,面如朗月,身材修长,留着两撇八字胡,衣衫叠穿,内层是精美的绿绸里夹衣,外层是更为讲究的小袖团窠花锦袍,脚上则搭一双黑漆长筒靴。整个人精神抖擞,颇显朝气。
张朔盯着大禅椅上的老僧,横刀道:“唐人张朔,有事拜见法喜禅师。”
“唐人张朔?”
老僧没回答,年轻人先皱起了眉头,“毘婆沙,你不放心,还要雇唐人刀客来看管我吗?”
浓髯汉子苦笑道:“王子,实话实说,我不认识他。莫非你心里明白却装糊涂,要让你找来的援兵把我干掉?”
只听那年轻人道:“我是什么人?于阗国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身份摆在这里,不会像你们一样,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于阗国的王子?”张朔闻言,当即愕然,“阁下莫非就是尉迟玄?”
年轻人一怔,迟疑着问道:“正是......你、你还真是来找我的?”
张朔大喜,抚掌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正欲去于阗找王子商议大事,不想在这里碰见。”
世事难料,饶是他心思再怎么缜密,也不可能料到,今日会在这莫尔寺的一个僻静角落,遇见自己最想见的人。
“这......”尉迟玄欲言又止。
这时候,一只入定的长眉老僧忽而开口叹道:“命数,命数!”
张朔问道:“老师父就是法喜禅师吧?”
长眉老僧点头道:“是也,是也。”
“主持不在禅房,坐在这里干什么?”张朔十分不解,“王子,你怎么也在这里?于阗那边,出了什么事?”
尉迟玄瞅了一眼那浓髯汉子,苦着脸道:“我并非自己想来,而是被父王强行送到了这里。保驾之人,便是我这个本家兄弟,尉迟毘婆沙。”
张朔听了,愣了愣神,瞬间想通原委,点着头道:“我就说疏勒义军起事,拖住吐蕃大军,于阗空虚,如此大好时机,盛名在外的于阗王子怎么会坐山观虎斗,原来是成了笼中囚虎,有心无力啊。”
尉迟玄似笑非笑,淡漠道:“父王忧我广邀豪杰志士,总有一日会被吐蕃人察觉,致使家族遭遇灭顶之灾,是以在琼隆囊嘎出征之后,就让尉迟毘婆沙在我的就酒水中下药,将我迷倒,软禁在这暗室。又怕主持心存恻隐,将我放走,连同主持也软禁了起来。”
尉迟毘婆沙说道:“王子放心,大王吩咐过了,等大使成功平叛旋师于阗,就放王子回去,一切就当从未发生过。”
“我为于阗费尽心思,父王却始终难以理解我。也罢,也罢,就此做个富家翁,保得家族千秋万代延续下去,也是好的!”尉迟玄无奈而落寞,看得出,这几日他内心煎熬,一定自我宽慰了很多。
张朔正色道:“听王子所言,似乎之前的凌云壮志都当放屁了?”他万万没想到,传闻中锐意进取的于阗王子,亲眼所见竟已如此消沉,“疏勒义军起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王子几年来的苦心孤诣,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吗?”
“唉,他是于阗王,也是我的父亲。君有令,臣不得不遵。父有教,子不得不从!”尉迟玄连连摇头,“听说疏勒义军中有不少唐人,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吧,来找我是为了邀我起事对不对?可惜你也看到了,我身陷囹圄,有心无力,恐怕帮不了你。”
张朔暗自寻思:“不拉上这尉迟玄,我这一趟就算白跑了,不要说给杨老大或者阙律啜交代,就我自己的志向,也无从谈起。”
尉迟毘婆沙此时说道:“唐人,你听清楚了,我国王子并不会帮助你们,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我便既往不咎。”
张朔笑道:“既往不咎,你有这实力吗?”说着掂了掂自己手上的佩刀,转对尉迟玄,“王子,实不相瞒,你想做富家翁,未必能够如愿。”
尉迟玄眼皮一跳,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朔举刀,对准尉迟毘婆沙道:“你这个亲近的本家兄弟不仅要软禁你,还要将你献给琼隆囊嘎呢!”
“献给琼隆囊嘎?”尉迟玄浑身一粟,“胡说八道!”
张朔一字一顿,复述道:“苦坚,你别着急,我找机会将人放倒,再绑去送给吐蕃人......”又道,“毘婆沙,一字不漏,我记得没错吧?”
尉迟毘婆沙鼻孔开张,咽下唾沫,戟指张朔,骂道:“谎话连篇的唐人,你别血口喷人,我是王子的亲戚,大王的得力臂膀,干嘛要做这种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张朔不依不饶,“没准儿想把于阗的尉迟两个字,换上一换也未可知啊,嘿嘿。”
尉迟玄同样没了之前的泰然,面无血色,不去质问尉迟毘婆沙,反倒狠狠怒视张朔,大喝:“你胡说八道,我于阗尉迟王族,没你说的这么不堪。”
张朔冷冷道:“哦,是吗?那么你何不问问你敬重的法喜禅师呢?他的师弟可是在外面招摇撞骗,不但冒充他的身份,还和尉迟毘婆沙勾结在了一起。我说的话你想不明白,难道禅师也想不明白吗?是吧,禅师。”
尉迟玄气急败坏,看向法喜,法喜双目似寐,仍是不住短叹:“唉,罢了,罢了,都是命数,多说无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听你的!”尉迟玄紧绷着脸,“我于阗王族,从来只有使唤别人,绝不会听人使唤。你说的再多,我也不会帮你!”
张朔呼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们唐人,向来先礼后兵,尉迟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实告诉你,在西域立足,靠的不是身份,而是实力。你于阗王族再高贵,遇上从南方来的吐蕃野人,也只能乖乖给他们当走狗,摇尾乞怜,任凭使唤。现在也一样,你和你的好亲戚,加一起也打不过我,这是我的实力,你不想听我使唤,先问问我手中的刀点不点头!”
“你!”
尉迟玄气得七窍生烟,可是看向尉迟毘婆沙,对方失去了刀,也浑然无措。
“你们现在,随我出去。迟疑半步,我就给你们身上添道疤。”
不知不觉中,张朔发现自己做事变得越来越简单粗暴,可他并不在意,甚至主动接受以及融入。或许在这片失去秩序、没有法律的土地,他手中的刀,就是真理的来源。
偏室没有其他道路,不用担心尉迟玄三人逃走。张朔暂时扔下他们,想先上去看看动静。
他匆匆走上台阶,抬手掀开盖在最外面的五百罗汉图,刚探出脑袋,冷不丁感到一阵冰凉,余光可见,一柄冒着寒光的刀刃已然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