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之初,鸿蒙混沌,说先分天地再定阴阳,后有日月更替,万物应一念而生,又随一念而灭。
周而复始运转往复之间,有生灵,有山川,有湖海,然万物无长生,山川无常形,湖海亦有填平之刻。
仿佛世间万物自出现那一瞬间,便注定有对应湮灭的结局。
东洲四平山山脉,一个货郎正背着自己宝贝箱子在密林中奔跑,远处乌压压一片黑云正倾倒而来。
货郎姓石,家住四平山东边的紫花村,那里盛产一种紫花伤药,虽不名贵但胜在紫花药效稳定又好养活,村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片紫花田,除了他们家。
石货郎是村中是少数不以紫花谋生的人家,也不是他懒怠,只是他们家祖上算是外来户,自他太爷爷到了紫花村后就觉得与其再去种那些被年年压价的紫花,倒不如做点别的营生。
石货郎这么怕下雨天也是因为他太爷爷这门祖传的手艺,纸彩鸟。
那是用麻草树皮混白石粉磨浆,像造纸一样做出来的纸胚,晕上颜色再插在一根内部装了不同哨子的竹竿上,吹起来就像真的五彩小鸟在鸣叫。
这种小玩意很受小孩子欢迎,经常一边吹着纸鸟一边沿着各镇售卖,价钱便宜即便靠天吃饭的农户也能买上两个哄哄孩子,靠着这份手艺石货郎小日子还算可以。
起码吃得起鱼,也买得起酒。
只是今日这一场大雨若是躲不过,他只怕半个多月都别想买酒了,想罢索性脱了外衣将货箱罩起来抱在胸前加紧赶路。
这四平林树木茂盛遮天蔽日,白日里走在林中都仿佛黄昏,更别提暴雨将至。
这片林子少有人来,虽没有什么毒蛇猛兽,可一进了林子,没个把日转不出来的下场还是劝退了很多行脚商,大家更愿意走四平山下的官路。
脚程虽然绕远,但路上有摊贩可以充饥,夜里还有驿站歇脚。
石货郎正回忆自己来时做好的标记,忽然只觉眼前黑黢黢一片树影扑面而来,一屁股跌坐在地,脑袋里昏昏沉沉,直接乱成一团浆糊什么也记不起来。
环顾四周,参天大树笔直而立将他围在里面,方才还能隐隐听到远处的雷声现在却是什么都没有了,一片死寂中似乎只剩下了石货郎低沉喘息的声音。
石货郎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明明正值盛夏他却如在寒冬,一股寒意从尾巴骨慢慢爬上后颈。
似有什么东西正从阴影中探出爪子在石货郎脑后一点点逼近。
石货郎即便察觉到危险却不敢回头也不敢动,牙关紧闭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间,一声奇特的鸟叫将石货郎激起!
那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做了一辈子纸鸟的叫声。
他像一只受了极大惊吓的蛤蟆一样从地上弹起,径直朝着那声来处大叫着飞奔而去。
即便如此他也没忘抱着自己的货箱,一边哇呀呀叫着,一边迈着八字步,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隐隐有了闪烁灯火。
石货郎连眼泪都叫出来了,哇呀呀如同戏台子上被班主狠狠一脚踹出来的傻将军,看清了眼前正是一间破庙,庙里点着灯那纸鸟叫声便是从这庙中传出。
连滚带爬几步扑开庙门,一头栽了进去,抱着自己快散架的货箱惊恐地望向门外,仿佛肉体已经到了庙中,魂还没跟过来一样,纸鸟叫声停下,一影闪出到石货郎面前。
“来啦?”
石货郎扭头就看到一个白衣公子正站在自己身侧,满脸嘲讽之色正望着自己,没好气地伸手道:“花间公子又笑话我了,还不扶一把。”
“石大哥这是练的什么功,一月不见竟会贴地而飞了。”花间一手遮住自己快忍不住的笑意一手将石货郎从地上拉起却还是忍不住再讥上一句“不愧是你。”
石货郎站好身子,瞪了眼前这位公子一眼,但又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只能撒气一样拍拍身上的尘土,故意拍大一点,恨不得把泥点子全甩到那位衣着洁净华丽的人身上,突然想到什么抬头怒喝道:“今天是不是你搞的鬼,故意吓我。”
花间退远几步,刻意作出一副奸计被人识破的嘴脸。
“哎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石货郎再看眼前这位公子,头戴银冠身形挺阔,月白色长衫外罩浅粉色纱衣,纱衣上隐隐约约用银线绣着缠枝花纹饰,腰上挂着一枚芙蓉玉佩,五官生的极好,尤其那一双桃花眼,乌黑通透就跟墨玉一般明亮。
这好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句“不是神仙,便是妖孽。”
石货郎又望了望四周,这破庙似乎更加破败了,只有不远处点着油灯的桌椅还算完整,其他物件都是破破烂烂,甚至庙正中的神像都被削去半个身子,只剩下半截杵在那里。
完全不知道这里供奉的到底是个什么神仙人物,只有上面一块牌匾还算完整,“求不得”三个大字工工整整,倒显得跟这个破庙格格不入。
再望向不远处的桌面,一只纸鸟正躺在那里,想必方才的纸鸟叫声就来源如此了。
“罢了,可能今天跑太急,走岔了路,要不是你吹起这纸鸟,我还真困在那里了。”
石货郎提起自己的货箱,取出一荷叶包裹,一只葫芦到桌前,招呼花间过来道:“这次给你带了烧鸡和酒,长顺楼没有了,不过他家学徒自己支了个摊子,说是跟之前长顺楼的味道一样。”
花间手指夹起一块鸡肉到嘴里,还是那个滋味没错,便问:“那家老板是不是姓李,没想到老东西还真把手艺传承下去了。”
“长顺楼已经不在几十年了,那摊主看样子也就五六十岁,早就不是你口中那个李掌柜了。”石货郎低头将鸡撕好,又在自己和花间面前各斟了一杯酒道“花间,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也见不了你几次了。”
花间垂眼望着酒杯,语气却依然轻松:“我都忘了石大哥如今几岁了。”
“我今年二十七岁,你我相识这已经是第十四个年头了。”
石货郎喝了一口酒,心中感慨一番又道:“不过还好,我家那位这月就要生了,再过几年孩子能走了,我就带来给你瞧瞧。”说罢又从货箱里取出一些油纸包好的干粮还打算把庙内打扫一番。
“那就要看是侄子还是侄女,侄子还好,侄女的话就算了,可别带来。”
“怎么?你还看不上女娃娃了。”
“哎,哪里的话,我是怕侄女看到我这俊美无双的叔父,以后天下男人都入不得眼,白白耽误了终生大事。”
“我看我女儿要见了你,以后怕是要当个专杀采花大盗的女捕快。”
花间吃着鸡肉,望着在忙的石货郎。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傻还是蠢,但凡一个正常人都能看得出来自己不是凡人,要么敬而远之,要么就假装亲近以求什么所谓的仙缘,偏偏这么一个凡人,也不避开也不提什么要求,只要路过四平山总会给他带些吃喝。
起先他还以为这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亲近以后总会跟他提出些什么请求,偏没有。
不过他也乐于等下去,就像一只静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蜘蛛。
他认为这个凡人总有一天会跪下来叫他神仙,求他赏赐一颗救命的仙药,或者传授他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再或者就是荣华富贵娇妻美妾的生活。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仅没有,这个凡人随着年纪增长竟然还开始同情起他了,同情?堂堂花间客竟被别人同情起来,一想到此处,手中竹杯里的酒水竟不知何故沸腾起来。
花间默默放下酒杯,酒香悠悠散开,声音似远似近虚无缥缈:“石大哥,你真的没什么愿望么?想想你的夫人,想想你未出世的孩子,你就不想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不管是挥霍不尽的黄金,还是想要成为一方之主,甚至是要我这一身的本领法术,我都可以给你。”
正拿着鸡毛掸子忙碌的石货郎似乎被花间的声音影响,怔怔转身,抬头看着飞身而起在他面前宛如仙人显灵一般的花间,明明身在破庙却仿佛瞬间置身花海,石货郎开口道:“我要...我要...”
花间双眼中光芒更胜,一股狂风吹起无数花瓣将二人围起“说吧,你要什...”
话未说完,一支鸡毛掸子抽向花间面门,将还在“显灵”的花间从半空中打落,那花海也在一声“哎呦”中瞬间散去。
只剩一个翩翩公子在地上被一个货郎用鸡毛掸子抽打的诡异画面。
“说不听,说不听就!”石货郎一边抽打一边怒喝笑骂道“说了多少次,别整我,别整我!这么多年,我被你整了多少次,你的法术都快对我失灵了你还整!”
“哎呀,我这俊美的脸要被你毁了,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花间一边讨饶一边假装吃痛求饶。
石货郎是收了力的,抽几下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也是假装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听到石货郎的笑声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但花间始终不想欠别人太多,可偏偏一个无所求的凡人又是最难讨好的。
石货郎还是孩童的时候花间就曾这么问过他。
但他得到的回答却...
“黄金万两又能怎么样,会担心偷走,会怕被歹人惦记,即便万无一失了,又会想着这凭空而来的黄金会不会凭空而去,到头来只是凭空增添无数烦恼,倒不如凭本事挣来的踏实。比如我今天挣了五十个铜板,被抹去了,但我不害怕,因为我手艺还在,我明天还会挣下五十个铜板说不定更多。
“当皇帝更是提心吊胆,王朝更替多少代,还没见过哪一朝能传百代而不亡。做昏君当然自在些,最多也就是被后人写成话本骂一骂,可遗臭万年是小,连累了一国百姓事大。若做了明君就更惨,兢兢业业一辈子,最后还不是几代帝王,下场好一点子孙禅位,下场不好那可就断子绝孙了,不划算。”
“至于跟你一样做个仙人,就算你能移山填海,上天入地,但总有比你更厉害的仙人,要不你怎么会困在这破庙里?”
“那你月月路过还给我送吃送喝,就真的没动过什么心思?”
“就简简单单交个朋友而已,你跟我讲讲你们仙人的故事,我跟你说说外边那些事情,不然你一个人困在这里多寂寞。”
“寂寞?你怎么知道奴家寂寞了。”说完花间立刻化作女相,身穿薄纱妩媚妖娆,身子软软地靠在石货郎肩上,抬头痴痴望着石货郎的眼睛,声音酥软道:“石大哥好坏,你看我这样不好看么?”
“我嘞个亲娘诶!你没完了是吧!”
花间说跟石货郎说过,凡人一生对他来讲如白驹过隙,石货郎却说那又如何?
两人笑骂打闹中,原本破败的寺庙也多了生气,只是远处突然传来的惊呼声让石货郎赶紧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他盯着花间眼中满是疑问。
花间曾说过,他是五十年前被人拘在四平林中的这间破庙之中,虽然不能离开,但并不影响他的法术,所以他将四平林周围部下了阵法,让进来的人多在森林边缘多转几天而已。
但凡事有例外,石货郎小时候被野狗追赶误打误撞跑进了破庙,所以之后花间又设下了两层禁制,一层是除了石货郎以外的人,进入后不仅迷路而且看不到破庙的所在,这是石货郎所知的。
但第二层花间却瞒下,从未跟石货郎提起,那时他放出引魂香,将方圆百里的猛兽精怪全部引到破庙之中杀绝,并设下第二重禁制以保护石货郎的安全,只是今日却有东西穿过了他的阵法进入了四平林。
还是女相的花间对石货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则以神识探查,果然大雨中一个妇人正捂着脑袋逃窜,忽然,一道雷落在妇人身前不远处,那妇人急忙转身,似乎看到了被花间藏起来的破庙,立刻朝破庙的方向跑了过来。
正疑惑时又一道雷似乎瞄准了那个妇人落下。
花间这下看清楚了,那根本不是妇人,雷光下她的影子是一只野兽正叼着一个孩子,看来刚才石货郎在林中遇险便是此物作怪。
收回神识后花间示意石货郎无甚大事,一会及见机行事便好。
片刻后果然敲门声起,那妇人自称在林中迷路询问是否能在庙中避雨,雨停便走。
石货郎望了望花间,花间摇摇头,石货郎忙开口拒绝。
门外妇人一听屋内是个男子,变换了娇滴滴的声音带着哭腔祈求,言语中还带了一丝挑逗,石货郎顿时羞红了脸,花间此时才点了点头,石货郎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雷影重重中一个美妙妇人正立在门前楚楚可怜望着自己。
一身薄衫已经被雨水打湿,紧紧熨帖着身体裹挟出丰满曲线。
石货郎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扭头望向别处。
那妇人在门外问能否进屋避雨,可一只脚却已经迫不及待接近迈过了门槛。
见石货郎不敢看她,胆子愈发大了,快步上前装作被门槛绊倒要将身子撞进对方怀中。
可待她整个身子迈过门槛的一瞬,藏在半截石像后的花间忽然窜出。
“好你个黑了心肠的负心人,果然还约了别的贱人与你私会,老娘跟你拼了!”
花间挥舞手帕如泼妇般也朝石头扑了过去,近身时却忽然伸手直接掐住了那妇人的脖子。
妇人正要挣扎却发现浑身酸软根本使不上力,当下将心一横,双眼圆睁从眉心处开始长出细碎的绒毛要现出原形。
花间冷笑一声撤去女相露出本来面目。
“孽障!”
手上用力那绒毛便立刻散去。
妇人只觉一道无法反抗的力量从咽喉散布全身,心道“我命休矣!”放弃了挣扎。
花间看这妖女老实下来,招呼石货郎去看看门外是否有个婴儿。
石货郎将为人父,听到这妇人还带着一个婴儿赶紧出门查看,果然在门边发现一个襁褓,打开一看,里面裹着的是一个极为瘦小的男婴。
一张小嘴开开合合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正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石货郎赶忙扯开外衣将那男婴揣在怀里,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让这个孩子好受一点。
到了屋内指着还被花间提在半空中的妇人,一改往日平和的样子大骂道:“好狠的牙婆子,拐了别人的孩子竟虐待成这样,花间,给我把她的手脚打断然后扔到林子里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