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不爱农村,秸秆焚烧的呛鼻味,肥料洒下的腥臭味,雪白的新球鞋会沾上肮脏的泥土污渍,身上还会沾染乡下人的土气。
但父亲是农民的儿子,所以即使在城里赚再多的钱,也换上了德系小轿车和宽敞的公寓,他依然会带着孩子在过年时下乡。
“回老家别总板着张脸。”父亲呵斥道,“要知道没有你爷爷,就没有现在的我,你能有现在优渥的生活条件,不要忘了是谁为你创造的!”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别对孩子吵吵。”母亲抚摸着他的脸,制止父亲的喋喋不休。
男孩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窗外光秃秃的农田。减震功能再高的车行驶在破烂的乡间小路上也是颠簸的不行,叫他心口发闷,恨不得呕吐出来。
终于到了老家,父亲一改路上的严厉,换上了一副亲切友善的面目。
男孩很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会把别人家的小孩当成个宝,大把大把地红包塞给他们,而冷落了自己。他分不清在父亲的心中,自己的地位是否那么的重要。
“去和其他小孩玩玩,别闷头闷脑的跟个呆瓜一样!”这是父亲回到老家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男孩不想和那些小孩一起玩,他们会扒拉泥土只为了找恶心的蚯蚓,会把流下的鼻涕随意地擦在袖子上;他们还会偷偷把点燃的擦炮扔到男孩的脚下。
冬天的风像蛇一样,钻进羽绒服的缝隙咬住人们的骨头,男孩缩了缩脖子,心底陡然翻涌起了愤怒的念头。
要是自己逃走就好了,离开阴晴不定的父亲,逃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等到父亲发现他消失了,一定会着急吧?无所谓啊,反正他有钱,还可以领养一个自己喜欢的小孩子,不用多久就会忘了自己曾有一个亲儿子。
越是这样想,男孩的心中便越发的苦楚,他一声不吭地脱离了孩子们的队伍,远离了家长们的视线范围,沿着泥泞的道路往前不停歇地跑去。
不知跑多久,等到男孩回过头,老家的房子变成了很小的方块,像是自己拼接的乐高积木。
此刻,男孩感受到了自由与放松,凛冽的风带着土腥味,但他并不嫌弃,反而大口贪婪呼吸着,像是要胀破自己的肺。
让父亲因为失去他而感到后悔,是男孩这个年纪唯一能想到的报复手段。
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于是哼着歌一蹦一跳地继续走下去。
路的尽头是一棵高大的老树,冬天到来后,错综复杂的枝丫上没有一片树叶。
男孩心中越发的大胆,不知为何,他想要爬上这棵树。
可一个从小在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怎么会那么轻松掌握爬树的技巧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男孩,终于花时间爬到了第一个树干分叉处。他得意洋洋地看向远方,心中很是自豪,觉得自己征服了自然。
可余光不经意看到了离自己两米高的地面,他的大脑开始眩晕起来,密集的冷汗“唰”地浸湿了他的后背。
男孩居然恐高了。
他的双腿打着颤,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像是一个被抛到孤岛上的落水者,孤独地不知所措。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男孩心中满是恐惧,他开始后悔一个人跑这么远了,爸爸妈妈一定已经发现他不见了,应该在四处找他吧!
“救命~”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呼喊,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头顶“嘎嘎”叫的乌鸦。
他听妈妈说过,乌鸦是腐食动物,也许自己到死都不会被人发现,饿死在树上,直到自己的尸体被乌鸦吃光,只剩下骸骨。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就忍不住想吐出来。
“你在上面做什么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可他不敢低头去看。
“难道你在玩什么游戏吗?”这个声音继续问道。
“不是,不是游戏……”他虚弱道,“我下不来了。”
“下不来?可这也没有多高啊。”
“我恐高!”
“所以说你爬得一点都不高啊。”
男孩紧闭双眼,不想再搭理这个声音。
“嘿——”
一阵风拂过他的脸,带着廉价护手霜的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孔。
“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其实根本就不高嘛!”那个声音又从他的头顶传来。
男孩勉强把眼睛睁开一道小缝,看见了一个女孩趴在他上方的一根粗壮的枝干上,对方也笑盈盈地托腮看着他。
“你可真是个胆小鬼。”
“胡、胡说!”男孩脸色涨得通红,“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难道你没有吗?”
“没有啊。”
“你撒谎!”
女孩轻笑一声,眼底清光流转:“你可真有意思,县城里来的吗?”
“是又怎么了?”
“怎么一个人跑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男孩语塞,只好板着脸用沉默回应她。
“背着爸爸妈妈偷跑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女孩坐在树枝上,晃荡着用一条旧棉裤包裹着的双腿:“因为城里的孩子都很调皮,喜欢到处乱跑让父母担心。”
“你懂什么?!”男孩愠怒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到这儿!”
“你不会和家人闹矛盾了吧?”
“这你也知道???”
“嘻嘻,所以说你呆呆的呀。”女孩更开心了,“你所有的心事都写到脸上了哦。”
男孩一听,旋即低下头不想让女孩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娇羞的模样惹得女孩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和你讲个故事吧。”女孩自然说道,“从前有个小孩子,她的父母在城里打工,有时候过年都不回来,她只能每天呆在家里思念爸爸妈妈,听到其他人家放烟花庆祝新年,她可羡慕了!”
“这个小孩子是你吧?”男孩敏锐地一语道破。
“看来你有时候还是挺机灵的嘛~”女孩两手撑住枝干起身,三下五除二爬到了更高处,“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这很重要!”
“喂!你不要爬那么高了!”
“好呀,不过你要答应我回去之后要和父母道歉哦。”
“……我晓得。”男孩吸了吸鼻子,“可我怎么下去啊?”
“简单,喏,抓住我的手。”女孩跳到他身边,俯着身子向他伸出手,“然后脚踩着树身子慢慢滑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