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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间谍,这就是间谍。日本鬼子虽然可恶,但不可否认,这位小林,是一个优秀的间谍。
我应该向他学习。
我坐在位子上,以学习的目光四方张望,逐一扫过我那六位同事。
昨晚杨进一直说我掉进了“虎狼窝”,但现在放眼望去,骆伟生、章其言、钱固先、江明聪、孙荷、沈天强,每一位都面容清浅,神态自如,哪个如狼,哪位似虎,实在看不出来。
孙荷朝我走来,给我一张纸,说是本批来华人员名单,中英文,中午之前打出来,交张主任。
两个小时,就十多二十字……这薪水拿得真是不好意思。
这种事我不用向杨进报告,毕竟中美合作所也是抗战机构,虽说这两年国共又开始有些不对劲,但眼下对付日本人才是第一要务,咱们可不能破坏抗战。所以我在这里的工作,还真就是本职工作,我决心一丝不苟,好好干活,为抗战尽一份绵薄之力。
张主任拿着我交给他的稿子,又在笑,这固有的笑容好像已经雕在了他脸上。
虽然你是女职员,但咱们这里是中美合作所,所有职员都必须经过专业训练,具备基本技能。
哦。
随意应出了这声“哦”,我飞速发现不对,赶紧标准立正,大声回答:“是!”
“古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张主任似乎并不介意,他依旧笑眯眯地,“但在咱们这行,必须学到老,才能活到老。”
“是!”我不得不承认,这话十分有理。
虽然我只是一名文员,但这里是中美所。
中美合作所,美国人开办的特工训练班。对日作战,除了正面打硬仗,还得学会绕去后面捅刀子。这两方面,美国人都是行家。
特训班设总教官一名,各科教员若干,均为美国人。我这班的总教官名叫罗伯特,英语中“特”是个轻音,所以我就直接叫他罗卜了。
罗卜是个小伙子,年纪似乎不大,笑起来一口白牙十分醒目。若非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我多半会以为他还是个大学生,一个像太阳一样明亮的大学生。
但现在他没有迎向太阳,阳光从他背面射来,他的脸陷在深沉的阴影里。
尚未入夏,重庆这著名的火炉就已发威,似乎比盛夏还要炽热。他背向太阳站立,阳光没晒着他脸,倒是直射到了我脸上。是的,现场就是这样,他让我们学员一字排开,迎向太阳站立,让我们暴露在烈日之下,让阳光针尖般刺着我们,而他自己,却背对阳光,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那本来就已经很白很白肌肤……
什么人哪——我咬牙切齿地想,也是一口白牙,想要咬死他。
那祝文杰,就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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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祝文杰,不但是我的工作介绍人,还是本班的武术教练,兼作翻译。
慢,不说都是美国教官……
至于接下来的训练,可就真是一言难尽了。无论中学还是大学,我的体育成绩还算是不错的,能跑能跳还能上房揭瓦,但现在,那不是跑,而是冲锋,也不是跳,而是飞跃。更可气的是,学校里的比赛总还得分个男生女生吧,在这里,就没男女这一说法。
统一着装,统一科目,统一标准……
关于这一点,头天训话,罗卜就说得很清楚:战场上,没人会问你的年龄和性别。
但我只是文员——也没人会问你职务。罗卜补充。
顺着他说话的目光,我这才发现,和我们站在一排参加训练的,竟然还有一个看上去至少已经四十开外的人,这又是何方神圣?
因为这是特工培训班,学员毕业多数将派往敌后,所以所有人在入学伊始便不具真名,那四十以上超高龄的学员,被命名为松鹤。而我,他们叫我小天。
大概,他们觉得我有些小天真吧。
尤其是祝教官。
祝文杰倒是知道我的真名,看到我,笑了笑,算是隔空打了招呼。我在艳阳下站着,每个毛孔都在人家眼里,当然不敢多话,连回笑一下都不敢。可知那姓罗的,看上去阳光,谁知道他那肚子里还装了多少瓶坏水呢。
当然了,要说那些坏水,倒也不是什么高明手段,不过就是变着花样折腾咱们这些新学员罢了。
比如说站立正,烈日炎炎,一站就是一小时。
被太阳晒得发晕的我,现在更晕了,实在想不出,木桩似的站在太阳下,除了把人晒成煤炭色,还有什么用处。
晒就晒吧,好在,本小姐恢复能力强,即使夏天给晒成焦炭,但到冬天,马上自然又白又嫩。
集训的地方不在城里,而是城西虎峰山,离市区不近,附近没公车,周围虽没围栏,但也等同封闭。出发前夕我去告知杨进,杨进听了,没反对我去,还千叮万嘱,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知己知彼。
杨进一直认为,打跑了日本人,国府多半还是容不下共产党,双方多半还是没法和平,还得继续打。
继续打……唉,都打成这样了,那点儿家当,已经不成样子了,还打?这日子还过不过?
“蛇、蛇!……”一阵惊呼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纯属条件反射,虽然我已经站得头晕眼花,双腿僵直,但还是顿时跳了起来。——跳得比任何时候都高。
确实有条蛇,还不小。
蛇离我很近,不到两公尺。
毕竟我也在乡下长大,这东西不是头回见到,习性也不是完全不知,跳起来的同时,我就知道,我犯了大错。
若不是被太阳晒得魂游天外,也不至于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动作。
果然,看到迅速移动的物体,蛇也迅速作出反应,猛地昂起了头。
昂头,就是攻击的姿势。
我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那个黑白相间的三角形脑袋距离我已不足一米。
刹那之间,我和那蛇,双方都给吓了一跳,一齐屏心凝气,成了雕塑。也就这时,突然,一条人影一晃,一只手迅如闪电,夹起了蛇。
两根手指十分准确地卡在了蛇的七寸。
手指十分有力,阳光下,我能清晰看见上面突起的筋络。蛇在那指下拼命抗拒,又是卷曲又是反弓,却完全没有摆脱的余地,挣扎一阵子之后,那个箕张的脑袋慢慢收拢,垂了下去。
有学员拿了麻袋跑来。
祝文杰轻轻把蛇放进麻袋,又看着学员把麻袋口子扎紧,才回过头来:“你没事吧?”
没,没事。
我摇摇头,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我的眼睛只直直落在他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