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有吵醒,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双手合十对着门拜了拜,然后走到她的面前,伸出双手,比着一个碗。
“我知道你很饿,但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母亲揽揽长发,给他看看自己手中的活,继续缝补,“至少,别让我们雪上加霜了,好吗?”
“可您已经半个月没给我们吃的了……”他像个小女生似的,头发扎成小捆,搭在脑袋边上。
没什么特别的缘故,剪刀被拿走卖掉了,剪不了头发,而且貌似是被妹妹感染了一样,头发顺滑,不像男孩。
“你不是会自己捡垃圾赚钱吗?”她不耐烦地叹息,缝衣服的动作也更加卖力,“我们都把仓库腾出来给你们当窝了,还想怎么样?”
“我真的没有偷懒,钱是被坏人抢走的……”别西卜跪了下来,低着头,“求求您了,她三天没吃像样东西了。看在我们是您的孩子的份上——”
“拜托了,亲爱的。”她皱眉,毛线球在桌上来回晃了两下,更加不耐烦,“天天坏人坏人,你就不会躲着点吗?难道你自己就没问题吗?再说了,哪有人看得上你那几个硬币?编也编像点吧。”
“求求您相信我……”他双手合十拜了拜,想要抱住她的腿,却被一把抓住手腕,拉起,下巴磕在桌上。
“亲爱的,要我戳破你那可笑的谎言吗?”她拉开了他宽松,且打满补丁的袖口,露出里面白嫩的皮肤,没有一丝伤痕。
“天天跟我抱怨说给了钱要挨打,给不出钱就往死里打,你的伤呢?”
别西卜无言以对,狡辩过太多次了,从来没有被信任过。他的腿和手因饥饿而不断发抖,手掌冰冷。
母亲晃着他的手臂,越摇越愤恨,似乎要把它扯下来,最后甩开,揪起他的领子,充满杀意的眼中如藏着一柄长枪。
“怎么不说话了?你还要骗走家里多少钱?”
别西卜无言以对,别过头去。爸爸平时确实不搭理他,但是真的好好求一下,给他捶捶背,揉揉腿,他也是会把兜里的零钱翻出来给他的。
“你直说吧,想给你的‘童养媳’买糖吃,紫色的,博她一笑,感动自己,对吧?”
“什么糖——”
但迎面而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男孩根本不敢反抗,闭起眼,紧咬着下嘴唇。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母亲摇晃着他,脸色阴沉,就像静悄悄的乌云,“还记得爸爸的伤吗?”
“记得……”他战栗地点头。
先前路匪打劫,爸爸脚被刀砍出血了,要消毒。但因为妹妹对酒精极度过敏,咬着毯子,流鼻血流到晕厥,在房间里奄奄一息,所以别西卜就把它们给扔了,结果连着妹妹一起被丢了出去,在外面冻了一夜。
“爸爸做错了什么?他赚钱养家是罪过对吗?”母亲流下了眼泪,又抹开,盯着他的脸。
“我不知道那是药,我以为是毒。”
可他从来没有变过表情,整张脸就像冻上一样,没有愧疚,流下的眼泪也如此虚伪,就像强行挤出的一样。
“毒……哈,我懂了,你觉得爸爸是要杀了妹妹对不对?”母亲的指甲深深嵌入,“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就是这种人啊,我亲爱的孩子。我们的家庭真是和睦啊,相爱又相杀。妈妈我真的太感动了我。”
她的怒火潜入深处,面容回归平静,甚至泛起一丝笑意,从椅子上站起,拉着他,甩到墙角,堵住,罚站。
别西卜实在太饿了,双腿发软,屈膝,几乎快要倒下,又被母亲的膝盖顶住肚子压回墙上。酸痛的双腿几乎快要融化了,要不了几分钟就会倒地不起。
因为实在养不起两个脑子有问题的孩子了,她曾试着把妹妹扔到荒野去,但他总能把她抱回来,然后不许他们再碰她,碰一下,就咬人。
“对不起……我会尽力理解家的意思的。”他抬起头,握紧了拳头,嘴唇咬破出了血,想要站起来,“所以,家是什么?到底是房子还是……我该怎么爱你们?我不懂……”
“你亲手把她扔了,就算爱这个家了。”
“可她也是我的家人。难道家人就要相互抛弃——”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扔了她,我就爱你!”母亲仿佛在看一头温驯但愚钝的野狼,蔑视着,身上冒起〔仇恨〕的黑烟,“你能干活,你还有救。但她,连门都出不了,再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你爱她,也不会有结果的!”
“可是……这样她会死啊,她——”“死了不好吗!口口声声说有病,死了不是痛快吗!”
别西卜脑子好乱,低下头,想要清醒,又被掐脖子。对了,我是在罚站,我要站好……好饿啊。
“这不是你们说的爱吧……”他甩甩头,舔掉嘴角的血,脑袋痛得想死。
“什么叫‘你们说的爱’?”
“我搞不懂爱到底是什么……爸爸妈妈你们一起时总说爱,而且很开心,所以我就学你们,去爱妹妹,照顾她,给她洗衣服洗澡……可你又说你爱我,打我也是爱……”
哽咽,上不来气。
“那个主教说恨也是爱。你回他说你爱他,但你又不高兴的样子……爱到底是什么啊。我真的不理解……爱是一种做法还是一个暗号?是个名词还是动词?你能不能教我?为什么你们总在聊我听不懂的东西……”
忽然,他被一把揪起,双脚离地,往墙上狠狠地撞,撞得头晕眼花,嘴角流出了血。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她无助地摇头,绝望感充斥心肺,“我真的以为你有病,做了你这么多检查。但你很健康,我很高兴你很健康。那你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孩子,孩子!我不想打你,但真的让我好伤心啊!”
“我……爱你。这样你开心吗?我可以重复说一百遍……您松开,我说给您听——”他流泪了,真稀奇,但只是因为头痛。
他的感情容量只有花生米大小,塞了那么多“爱来爱去”的,他已经疯了。
他在垃圾堆里找了很久,就是没找到一本介绍怎么进行“爱”这种操作的说明书。
“我不要你的‘爱’。”母亲摇晃着他。
“那……那要妹妹的爱?她说她爱你们,很想和你们道歉,但是她说不了话。这是爱吗?”
“她?道歉?她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跪下来,发病,大叫,吵我们睡觉。哈哈,爱!哈哈!爱——”忽然,母亲怔住了,原本还癫狂地看向窗外,现在又僵硬地回过头来,杀人的目光直直刺去。
“我猜猜……是不是她给你洗脑了?因为不想被丢掉,就把你脑子搅得一团糟,让你当牛做马——没错!说通了!亲爱的,对不起,妈妈误会你了!原来是她,这个贱人!”
“不是,您听……”别西卜蹬着腿,在墙上蹭着,像条枯死在岸上的鱼,真的想要澄清关于药的事,却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呜呜……呜啊啊啊!”小小的房间里先是传来心碎的啜泣,再是痛楚的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