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 借宿(2 / 2)开局:从大业六年开始首页

“四叔,我说得对吗?”李谦抬头望了一眼前方说道。

“大体不差,那日我昏死过去,醒来时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据救我的猎人所述大家都得救了,我便放下心来,好生休养。歇了近一年,身体方痊愈。回去时,早已物是人非,大哥身死,大哥一家及二哥,三哥家早迁走了,只剩我家人因守孝三年尚未离开,我心灰意冷之下,亦举家迁往外地了。”

这些年日子过得倒安稳,然思念兄长之心愈胜,总牵挂着几个哥哥及侄儿的下落,每每打探,却毫无消息。常为此茶饭不思,愁眉不展。我家二郎见此,常不解的问:“阿爹,现在过得不好?为什么总想着过去?”我只是摇了摇头,长叹道:“许是老了,心中多了些感慨罢了!”说着,垂头不语。

李谦长叹一声,沉声道:“阿爹被抬回当日,即拜托邻人去寻四叔的下落,邻人在战场好一通找,方在山崖下找到一具外形酷似四叔的尸体,只是脸砸得稀烂,无法辨认。带回去一认,大家却都误认作四叔了,阿爹与几位叔叔为此还痛哭一场呢。待给“四叔”下葬后,不到一月光景,阿爹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又过了两月,我大哥又因身染恶疾而亡。阿娘痛心不已,萌生了离开念头。过几日,遂把想法告诉几位叔叔,叔叔都表示赞同,收拾家当,举家陪同阿娘一起离开了,辗转多地,方到了应县居住。”说到动容之处,几欲掉下泪来。

“大哥!我不该啊……”说着四叔已是眼眶湿润,捂着头懊悔不已!许久,方平复心情。

许是见气氛沉重,令人不舒服。李谦忙打岔道:“四叔迁往外地,可曾向官府讨要赏赐?”

四叔粗重的叹息一声,冷冷道:“赏赐?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未要得回。我听说有些士兵只裹了张草席,光着膀子匆匆抬了回来,没婆娘,没儿子,扔在一旁,自生自灭去,老可怜了。”

“官府不管吗?”李谦听得酸楚,关切问道。

“管个屁!朝廷自个都内讧起来,自己人杀自己人。还能管我等草民的死活?”

“此话怎讲?”

“左右不过是争功呗!史万岁立下大功,却遭杨素诬陷,被杀。杨义臣有功不赏,遭贬。将士们功劳竟全部抹去了。如此处置,岂能令人心服!心寒哪!”

李谦听后,长叹一声,唏嘘不已。

“贤侄,你看!说着,四叔猛的掀开袖袍,黝黑粗糙的上半身竟赫然露出八九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你父亲,朱二叔他们身上的伤绝不比我少!”

李谦拭着泪,抬头道:“是的,阿娘给阿爹擦洗身体,我偷看到:前胸八个,后背七个,共计十五个黑洞。哦,不对,两腿上还有十几个黑洞,全身破皮,竟没一处完整的地方!”

“对了,若不是受此重伤,大哥岂会轻易死去!”

李谦已是热泪盈眶,哑声问道:“不是说“立功受赏吗?官府为何不认?”

四叔叹息道:“傻孩子,哪能事事都以常理度之。功劳都是将军的;过错都是士卒的。这方是常理。只盼遇上明主,跟对好的将军,方有出头之日啊!否则,纵然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说到底还是我等草民出身低贱,没有上升通道啊!”

李谦沉默良久,无言以对。

“话说贤侄出身赵郡李氏,亦是名门之后,为何不托族中人帮忙,替自己谋个好前程?却甘作一小吏耳?”

李谦叹息道:“我虽出身赵郡李氏,却是旁支。与主支关系疏远,一向没什么联系。怎好求他。况且大丈夫立功名,取富贵,但凭本事,岂能靠祖荫得来。此事休要再提!”

“贤侄好志气,吾不及也!”

李谦颇为好奇问道:“四叔到底讨得赏赐没?”这些年怎么过活的?”

四叔长叹道:“一番拉扯,官府最终妥协,愿给二十亩田地作为补偿。我下地一看,竟全是碱田,他娘的,真是气死人了!”

“有田种不好吗?”李谦甚是不解。

“想来贤侄定是坐惯了府衙,委实不知稼穑之事。碱田是不能种庄稼的。岂不闻塞外有五灾二贼一险之说。”

“吾实不知,愿闻其详”李谦恭敬请教道。

五灾分别为狼灾、风灾、水灾、旱灾,碱灾。狼灾指妖狼阻路,为祸山林;风灾说的是四季风沙,从不停歇,尤以秋季最严重;水灾指夏季河水暴涨,淹没良田;旱灾指昼夜温差大,水土流失严重;碱灾指百里盐碱地,颗粒无收。二贼分别为白狼马贼与沙陀匪帮。一险为地陷难行。此五灾二贼一险亦是马邑郡所面临的困境。以碱田为例说明,按大隋均田令:丁男授露田八十亩,永业田(世代传承)二十亩。女子不授田(开皇年间授田,大业元年取消授田)露田死后归还朝廷。每头耕牛授田六十亩(限四头牛),每三口人授宅基地一亩(实际执行有偏差)。人口众多的狭乡丁男实际授田仅二十亩。一对夫妻每年需缴粟三石,种麻的土地缴布一匹加麻三斤。因隋朝改了度量衡,缴粟三石实际是缴十石。以我为例详细说明,我家里有老伴,大郎媳妇,二郎,二郎媳妇,孙子共六口人,家里成分为中户(鉴定完毕),本需缴税,因我于开皇二十年间,获得队副职位,又因是里正,符合免税条件,属课户现不输。按隋朝均田制应当授田二顷四十亩,其中四十亩永业田,一顷七十八亩露田,两亩宅基地已授,剩下二十亩露田未授。因为地处塞外,土地盐碱化严重,实际我只得到七十四亩田地(包括永业田),近三分之一碱田没用处。以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月需耗粮两石六斗计算(战时为三石二斗)。我家六口一年需耗粮一百二十石。一亩地打八斗粮。(特指未脱粒原粮,脱粒需乘系数0.6计算)总收入为六十四石加一百石(工资)总共一百六十四石,除去日常开销,仅剩十石,日子还算凑合(相比邻居食不果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侄儿受教了。”说着,李谦起身又是一拜道。

叔侄俩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身后一阵催促道:“老头子,怎么还不请客人进屋用饭,磨蹭什么呢?”却见老妪拄拐而来。两方见面,说明原委。少不得痛哭一场,闲叙一阵。片刻后,大家止了泪,回屋用饭去了。途中正遇喂马归来的瘸腿中年男子,一番介绍,众人免不得又是一阵伤感。四人同进屋中,说了一通闲话,吃一顿饭食,哭诉一阵。直至三更时分方止。婶婶与刘二哥回屋困觉,四叔带李谦来到客房门前嘱咐道:“贤侄在此委屈一晚,明日村里有重要活动,请务必参加。”李谦连连点头,应了下来。说罢,四叔回去了。李谦亦进了屋。

室内陈设简单:一椅一桌,另加一储物柜,别无他物。

李谦伸了伸腰,慨然道:“今晚事真多,都可以写成书了。”随即扭动脖颈,抖了抖腿,舒展一通道:“唉,来了十几年,还是不习惯跪坐,真是麻烦!”上了床,靠在墙壁躺了会儿,忽睁开双目,冷哼道:“大业六年了,大隋时日无多矣,我得早做打算啊!”说完,又睡过去了。

清新的空气,野外的气息,毫无阻碍在屋内流通。

月色无孔不入地映进来,把屋外树木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地下,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至美。

月亮西斜。

满天星斗。

四周的虫声风声,有规律和节奏地此起彼落,生机勃勃。

一种至静至美的感受,从李谦心内涌现出来,外边的世界是那样遥远和不真实,这里才是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