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冷……”
李相夷躺在营地大船的床上,无意识地低喃着。
他抱紧自己蜷缩着,像未出生的小鸟,折叠身体蜷在蛋壳里。
尽管,他的蛋壳,是六层厚厚的被子。
李莲花坐在床边,左手支着右手,右手支着脑袋打瞌睡。
这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二天深夜,他和方多病以及笛飞声,待在四顾门和金鸳盟驻扎的野港,照顾那三个小的。
李相夷三个,毒中得厉害,要人守着。
他们都睡不好觉,也没什么心思睡。
就是打个瞌睡,也得竖起只耳朵听动静。
李相夷的叫唤响起,他脑袋一点,醒了。
拨开些被子,用手贴下李相夷的脖子。
触感跟冰块,没什么区别。
“毒又发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双双问。
他们一个,坐在右侧方的床边。
那张床上,躺着南宫弦月。
一个,坐在左侧方床边的椅子上。
椅子对面,躺着小笛飞声。
这样排放在一个房间,省跑腿。
有什么情况,还能及时互相商量。
“嗯。”李莲花点点头。
“这一个时辰都不到了。”
之前冰梦潭每一次毒发,能隔两三个时辰。
慢慢地,越来越短了。
还只是过了一个白天,两个晚上不到。
他躬了躬身,想要观察下那些蓝色纹路,爬到什么地方了。
但屋子里很暗,蜡烛薄成纸,快烧灭了。
床边摆的炭火,也冷了些,不够亮。
“你们两个,谁去点下灯?”
“我去吧。”笛飞声站起来,往烛台去。
一连点了十几根,屋内,很快变得灯火通明。
李莲花瞧清了。
那些纹路,到了下颌,后脑勺的话,直接没进了头发里。
颜色深了许多层,几乎蓝到发黑。
白驹过隙的时间内,蓝黑色又为冷霜一样的白所覆盖。
李相夷的身上,开始结霜了。
先是脖颈,而后是嘴唇脸颊。
本来就苍白,现在是白上加白了。
再往上,是眼睫和眉毛,还有浓墨样的头发。
跟深秋时节,到外头冻了一个晚上似的。
因为这些白,他也像霜打的树叶般,变得僵硬起来。
周遭还蒸腾出寒气,飘到李莲花身上,弄得他也打了个哆嗦。
“这看起来,倒是比碧茶还要恐怖些……”
李莲花揪心地想。
可实际上,寒毒分两种。
一种有明显关于冷的外在表征,比如凝霜、凝雪、结冰什么的。
另一种就只是冷,而不会出现这样的表征。
碧茶的冷,属于后者。
却还要冷上十倍百倍,无形且狂暴。
过来的方多病,当即并指,点住李相夷脖颈上的大穴,将自己的内力“梧桐雨”渡过去,势往下走。
之所以用他本身的内力,而不用扬州慢,或悲风白杨。
是因为军医说,在古籍中摸索出些相似的毒,根据那些毒的解毒方法推理,有望能制药解毒。
能不能制出,估摸着,也就是后天的事。
要实在不行,暴露身份就暴露身份吧。
三个小的所中之毒,用扬州慢能清掉。
小笛飞声断掉的筋脉,也可用悲风白杨再续上。
就是这毒挺毒,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清完,得花上十天半个月。
倒不如等一等。
方多病压了会,李相夷身上的白霜,淡了点。
但不够。
李莲花当机立断,“小宝,把他扶起来。”
方多病了悟,前面都经历过两回了。
他即刻把李相夷扶起来,又包着被子制住,让他不要躺回去,并且抖得那么厉害。
不然,李莲花的针得歪。
李莲花从袖中掏出针囊,铺开。
取出金针,小心翼翼地,对着李相夷的穴位,将针送进皮肉里去。
一寸一寸,从脸上,深到脑子里。
这毒,已侵入了脑子。
想要把脑子里的毒素引出来,就得让金针进入到脑子。
可人的头盖骨很坚硬,金针是刺不穿的。
只能从脸上刺。
柔软的地方,才有进入脑内的途径。
当然,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方法。
每扎一根,李相夷的眉头,就皱紧一分。
皱得上面结的霜,都簌簌打落下来,掉在被子上。
他反射性地拼命偏头,想要逃避。
以至于李莲花的下一根针,没敢扎下去。
方多病腾出只手,去按李相夷后脑勺。
结果,李相夷的手,又开始乱动起来,越出被子,去挠脸上的针。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把他手拦下。
并喊了一声,“阿飞。”
笛飞声点完烛火,就过来了。
拿着火钳,往炭盆里加着柴炭。
为了让炭火旺得更快,他用掌风吹了吹。
也果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旺盛起来,还窜着好几簇小火苗。
火光烫着李相夷的脸,上面的霜白,都暖和了些许。
但并不融化它们。
见状,他二话不说撂了火钳。
帮摁着李相夷脑袋,方多病则把人手塞回被子里钳住。
就这样,李相夷一动不得动了。
真是奇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得三个人出马。
李莲花继续施针。
一根接一根,李相夷的脸上,布了有十来根。
一段时间后,黑色毒液渗出来,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浓。
顺着金针往外蔓延,几乎抵达针柄之上。
李相夷的眉头,慢慢松开,人也没那么打颤了。
身上的霜,渐渐融化。
化成凉凉的水珠,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淌。
“行了。”
李莲花拔起针来,拔一根,丢一根。
有毒,不能要了。
下回,得用新的。
拔完,李相夷的脸上,遗留了一些小针眼。
针眼处,黏着点黑血,像芝麻粒。
芝麻粒又被霜水,冲成细细一条。
他活似个花脸的大白猫。
李莲花从袖中摸出帕子,仔细给白猫拭干净了去。
擦完,方多病松手道,“我去盛药。”
床过去的屏风外,置了炉子,上头熬的药,就没断过。
满屋子的药味也就没散过,中毒的没中的,都泡在药里。
药是军医开的,能抑制毒性蔓延。
每隔两个时辰喝一次,毒发了,就多灌上一碗。
笛飞声也松了手,把李相夷放倒回床上。
目光,却投向李莲花,在他的脸上逡巡不去。
李莲花被盯得发毛,卷着针囊问。
“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
笛飞声一手抓过六层被子,往李相夷身上一闷。
闷完,直起身来。
“你以前……”
他欲言又止。
问到一半,目光转李相夷脸上去。
李莲花卷针囊的动作一滞。
他明白老笛意思。
后半句话是,“也是这么扎自己的吗?”
想到扎这个字,他脸上倏一阵密而刺的疼,默然下去。
这默然已经是答案了。
笛飞声清楚。
端药过来的方多病,也清楚。
那手法,实在太熟练了,像是试炼了千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