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荐贤良入京后不久,丞相卫绾生了一场重病,又因其在先帝卧病时未能替官府中受冤的囚犯申冤,而被免去了职务①。如此一来,三公九卿中,继掌军权的太尉之后,便又缺了丞相。
有人信这理由充分的罢免,但亦有人看懂皇帝的心思。
无论是卫绾还是前不久被同样免职的御史大夫直不疑,皆是政治上依附于太皇太后的黄生,再结合皇帝几月来的所作所为,似乎新丞相的人选早已呼之欲出。
武安侯田蚡便在紧张等待着。
如今朝中,爱好儒术的高位者要属他与魏其侯窦婴,他明白陛下定会在他们中选出一员。为了压倒窦婴等人的势力,对丞相之位觊觎已久的田蚡广招宾客,谦卑待之,又推荐有能力的人入朝为官,筹备之久让他越发对皇帝的沉默感到焦急。
而就在这时,一个名叫籍福的门客却让他改变了想法。在他劝说的当天,田蚡就入宫见了太后王娡。
田蚡很是惆怅:“陛下如今年纪尚幼,太皇太后心疼孙儿,所以凡事仍需上奏。”
闻此,王娡正轻抿茶水的嘴角一勾。
田蚡模样虽丑,但口才着实了得,这一句话就把窦氏对权力的掌控说成了祖母对小辈的疼爱。
“我这个做舅舅的,也恨不能为彻儿分忧。”
“你为陛下招揽了那么多天下学士,如何不算分忧呢?”王娡笑着反问。
“只是绵薄之力。”田蚡低头谦虚,随后又凑近,道出目的:“弟弟打算推荐魏其侯为丞相。”
太后这倒是有些意外了,只听田蚡又说:“窦婴显贵许久又好儒学,天下有才能的人大多数都依附于他,弟弟比不上他,他若为相,必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嘴说不及,眼中却毫无此意。
“魏其侯也是太皇太后的侄子,想来他受封,长乐宫也会高兴。”田蚡亲手给王娡添了茶,将窦家抬上了话题。
王娡眉毛轻轻一挑,她何等聪明,已经知晓田蚡的本意。
“弟弟有心了,彻儿年幼,三公着实不该欠缺太久。”她打着哑话,又见田蚡带了笑意,彼此都有了答案。
“本宫会与皇帝说的。”
三公之中,还余太尉,田蚡推相,既有了让贤的美名又得了同样崇高的地位。一切如他所愿,三天后,刘彻下诏任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②。
彼时初夏,未央宫的所植草木都开得正好。春陀看见眼前浅笑观花的少年将手指捏在树上花茎,他笑道:“前几日下了场小雨,一夜之间花儿就都开了。”
刘彻拈了一朵下来:“百花相争,总要斗个孰美。”说罢,他捻着花茎将其转了半圈:“便是同一朵,花瓣也要分个美丑。”
双眸随着话语微微眯起,长睫遮下了眼中的情绪。
田蚡和窦婴所代表的难道仅仅是儒学吗?让这二人其中一个为丞相,另一个便做太尉也是刘彻自己的想法,只是田蚡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朝廷不能容下两姓外戚,而一位有野心的帝王也不会让他们凌驾着自己存在。
那就放着他们,两两相斗。
只是窦氏独大,太后所代表的王氏不想示弱,就只能选择聪明地悄悄潜伏,在阴影里慢慢扩张,与皇帝形成同盟。
然而少年并没有去赌注,赌注田蚡是否真真正正地站在自己这边。
现在的他仍有自信,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掌控好这两方势力,甚至让母族心甘情愿做好他的臣子。
只是刘彻这几日总是不免想起冠礼后的父皇。气若游丝的父亲撑着力,枯瘦的手借助自己的手掌轻轻蹭在自己的脸庞。
——彻儿……
少年当时凑近,就听见刘启一句:“不要信你舅舅,更不要,依赖着你的母后。”
后来仿佛还说了祖母,但父亲已经口齿不清。那时的他沉浸在父皇陡然离世的悲楚,并没有去细想这其中的深意。
如今他执政已一年有余,在不断缓慢实行新政的同时,皇祖母与母后的偶尔插手让他有些不满。
培养外戚、恩惠母族,仿佛是所有皇后太后的必经之路,这些绝顶聪明又不甘示弱的女子都想在权力上分一杯羹。刘彻自幼便明白:权力之上,不要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但皇祖母不行,母亲也不可以吗?
他长于深宫后院,从小就在母亲与姐姐们的关怀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父亲刘启的注视里自由自在地撒野。舅舅也很疼他,每逢入宫必会给他带上民间好玩的物件,祖母也总会拉住他的手,温温柔柔地同他说上许多。
这些都在他还未成太子前发生,也在他成为太子后依旧存在。
自他登基后,刘彻久违地,也可以说颇为新奇地感受到了一道正在一点点蔓延的裂缝,切割着现在的自己和那逐渐遥远的曾经。
亲情与权力究竟能否相融?
他一直都知道答案,只是道理的知晓与亲身地经历之间总是隔着洪流。
“斗吧。”
他淡淡评道,手中的蔷薇也轻飘飘落在地上,春陀跟住,又不禁回头望了眼地上残破的花蕊。
那一树蔷薇,正好少了唯一败笔。
不对的就应该拔去,无论是花还是人。
他只期望不会有花枯萎而不得除掉的一天。
这对于一个实际或许仍不满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是一道难解的苦题。
他所选择的,只有防备。
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
辕固生站在长安的街,送他离开的马车已在城门等候许久。他只说再等等,在看见官吏在门口贴上告示后,激动地闪了过去。年有九十的老人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灵活,又或许他只是一股脑地,迫切地莽进了人群,随后在半推半攘中读完诏书,并潸然泪下。
刘彻下旨,将往常宫廷卫士去故置新的人数由两万下调成一万人,又开放了朝廷养马的苑囿,赐给平民放牧采樵。
再加上之前四月免除九十岁以上老人的子孙徭役的法令,五月又赦免了七国之乱首犯妻女没入官奴的罪行……天子所执行的,无一不是儒家眼中的惠民政策③。
儒家似乎真的要崛起,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能亲眼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