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领了先帝遗诏的赏赐后,中央的风云暗流好像再也和普通百姓无关,即使里面的一言一句都能轻而易举改变他们的所有。
同年三月,皇宫又下了封诏。
百姓齐齐围去,又让难得识字的人大声念出,不久便炸出了热闹非凡的议论。
“嘿呀!不就是给太后的两个姓田的弟弟封了侯吗?没劲没劲。”①
“啧啧,干得好不如生的好啊。”另一粗犷的汉子咋舌摇头,又被一旁的好友撞上肩膀:“可不吗,都不用是一个阿翁呢。李哥,不妨你也去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同母姊妹,送进去啊。”
说着,男子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的未央宫殿:“轻而易举,飞黄腾达呦——”
“那哪儿行啊,”有人插嘴,又故作神秘地弯腰,环了半圈悄悄讲道:“这如今姓王姓田,都不如姓窦啊,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被他搞笑揶揄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逗地点头又大笑。但亦有人沉默地望向换了新主的宏伟宫殿,跃跃欲试地握紧手中的竹简。
是了,新帝登基,万物初生,仁人志士里谁不想为自己搏上一个前程。
卫青便是穿过这样一条嘈杂的街,将喂马所需的草料扛上侯府用来采购的木车。为首的大马奴本一直看着那边聚集的人群,瞧见卫青回来后就张嘴问道:“你听见那边儿说了什么没有?”
“听到了,是朝廷新封——”
“真叫人羡慕啊。”马奴打断他,靠在车板上晃了晃马鞭:“他们这些人,只要有个好人家就能随随便便地当官。”
卫青绑草的手没有停下:“我听说田大人口才很好,自然会得到官职。”
马奴嗤笑一声:“那也是投胎投的好,现在这世道,不是世家大族,哪能儿入得了上面的眼。”说罢,他用马鞭戳着卫青的肩膀:“就你我,两个最卑贱的马奴,干吗的?养马的!主子要是不高兴了,你我温饱都成问题,还谈加官进爵?”
卫青不假思索:“两位主子都是极好的人,断不会为难我们。”
“停停停,”大马奴许是没料到这种回答,他看了看四周,低声对卫青道:“这儿附近又没有主子的人,你何必拍这马屁呢?”
“我没有。”卫青觉得有些莫名,他只是说了实话。
马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发现对方是认真的,他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往常张哥说你是个傻的我还不信,真是开眼了。”他又用马鞭戳上了卫青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重点是主子怎么样吗?重点是我们是奴隶!都比不上平民的一根手指,我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侯府老死或者被打死。”
卫青无动于衷,只继续将货物抬上木板,马奴看他这幅模样也觉得没劲,暗自思忖下次再也不和一个呆瓜出门。
但他到底话痨,最后还是挑了话题:“我听说你一有时间就会偷跑去跟骑奴学武?”
骑奴马奴,都是奴隶,但是马奴只单纯负责养马洗马,而骑奴则是既要会骑马也要会一点武,总要跟着主子出门,也是一种门面。
卫青很大方地承认,完全没有藏着。
马奴只觉得好笑:“你想往上爬当骑奴?”
“并不是,”卫青最后检查好所采购的所有物品,又看回马奴:“我只是想学一点,防身也好,保护家人也好,多会些东西,总归不是坏处。”
而且他很喜欢这些。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他第一次偶然碰到长剑的剑柄时,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奋感,就像他第一次碰到马一样。
“你就一点往上爬的念头都没有?”这个马奴不过二十岁上下,正是最想拼一把的年纪,因此偶尔会有点美好的念头幻想,这让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卫青。
得到的又是否定。
这小子是真一点上进的心都没有。
“你真不是个傻的吧。”
“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他笑着,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没有问题,杨兄,可以回去了。”
马奴和他上了车,左思右想也没琢磨明白卫青的想法,最后驾车时望向已露出外墙的平阳府第。他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沉默又低迷,也是在那一刹间想通,再有上进心也抵不过出身二字。
卫青敏锐地察觉了一切,别过头不再瞥向同伴已无光彩的眸子。
——
平阳公主爱马,府内也总会买进新的马匹,这对于同样爱马的卫青来说,简直不能是一件再幸福的事,比较神奇的是,温马也好,烈马也罢,他都能想到办法一招驯服,府内最有资历的老马奴很喜欢他,说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于是乎,老马奴总会多给他传授一些养马的经验,也提前分给了他一匹黑马,让他独自喂养。这种事情有好有坏,如果喂得好那就是马奴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如果喂得不好,轻则打罚,重责抵命,所以很多马奴并不敢去尝试。
但卫青想得很简单,他只是把马当成朋友照顾。许是在郑季家放羊的日子一直影响着他,水草连天的山野里只有羊儿会听他的心声,那是他为数不多感到快乐的时间。
今日他在马厩照常喂着他的黑马,突然闻到一股格格不入的清香,不似乡野春天里抚过满岚的暖意花香,更像是山林泉涧的清晨露木。
卫青转身。
来人身着红色劲装,细绣的黑纹在驼红的艳丽中平添一分庄肃,墨色的长发盘成椎髻,点缀着几只简约的璎珞金钗,抹过脂粉的脸上带着淡妆,正冷着一双美眸,气质斐然。
“奴婢②见过公主。”
他垂下头缓缓跪下,不慌不乱地低下身姿。
平阳秀眉一舒,似乎对卫青的行为有些满意。她今日一个人来,并未带任何婢子,所作装束也不算华丽,就是不想让太多人发现她的踪迹,更不想看见一个慌里慌张的奴隶。
烦躁的心情似乎有些好转,她道了平身后又向卫青的马走去。
玉手抚上黑马柔顺的鬃毛,平阳眼睛一亮,说不出的满意:“本宫要骑这匹。”
“公主,此马不妥。”
平阳一愣,原本就不顺的心情让她眉头蹙起。
只见卫青将身子躬得更低:“这是府中的下马,实在不合公主的身份。奴婢这就去为公主寻来上马。”
“不必了。”平阳面上神色不改,其实心中很是吃惊,她又摸了摸马身,确实没看到上等马才有的颈饰。
她不禁询问:“这马是你一个人养的?”
“回公主,是。”
“无妨,就这匹,”说着,她又想起什么:“你找个能上马的人随着本宫。”
“诺。”
卫青将平阳恭敬地扶上马,在确保了缰绳抓稳一切妥当之后,平阳马鞭一挥,竟是直接冲了出去。卫青一愣,所幸他这几个月窜了些个子也有了力气,情急之下竟然抓住缰绳直接飞身而上,他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的进步,便马肚一夹去追了公主。
平阳在颠簸的马背上,感受疾风吹打在脸上的微微痛感,刺激着她的双眼。
她今天早晨看见被下人搀扶回来的曹时,喝得烂醉如泥的人还在招呼着酒坛,瞧到她时便要贴在她身上,那股恶臭让她有些作呕。
曹时爱酒,总要不醉不归但又酒品不好,她已经无数次同曹时谈过,但他每次还要喝得烂醉。
她生气,只说你下次喝成这样便不要回来。
——这是平阳侯府!
她听见曹时喊出来,然后突然换了腔调:我得回来,公主。
她不知道这是曹时的酒后无心之言还是什么,但她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平阳侯是高祖时就定下来的世袭侯位,曹时承爵的那天,她嫁给了他,从此从帝王家中的阳信变成了侯府内持家的平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