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学梅吓得亡魂皆冒,整个人处于极度恐惧之中,拼命向门的方向逃去,不慎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趔趄着跌倒在地。她以为自己暗夜见鬼,惊恐至极,哭泣着,挣扎着退至墙角。
招娣在厨房的时候,越想越恼,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骂我和姐也就算了,连我爹娘也捎带着,岂能饶你。她有意给言学梅一个狠狠的教训,却没想到如此不经吓。看见眼前大娘魂飞魄散的样子,招娣有些心软。她心中暗笑,还没等我使出更厉害的招式,就被吓成这个样子,真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
招娣跳下椅子,掀起头发,从容地脱下从柜里翻出的红旗袍,随手丢了过去。她把头发撩起,让言学梅看清真容,简短地冷声警告:“若再敢打我姐,定让你好看!”
言学梅见是招娣假扮,立刻一呆,但很快反应过来。她挣扎着撑起瘫软的身子,张口便骂,污秽之言难听至极。
招娣连连后悔,对这种人真不该心慈手软。她被骂得火冒三丈,咬着牙放下狠话:“若再有下次,我便取了厨房的刀!你打一下,我就还你一刀!”
言学梅见她脸上乱七八糟地涂着颜色,不知糟蹋了自己多少胭脂水粉,恨不能活撕了对方。她扶着墙从地上爬起,心想居然被一个小毛孩子欺负,早前在北京时的骂人难听话顺口而出:“你个地了迫子小人灯,你打不过我!”
招娣见了凶悍,毫不退缩。她昂着头冷笑道:“你倒是人高马大能接骆驼粪,却防不了我!我能进你的屋子一次,就能进十次!等你睡下,我便在你的脸上胡乱砍上三五七八刀!”
言学梅听了血淋淋的警告,立时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人也清醒起来。招娣可不比念娣,年纪虽小,却极为记仇,胆子又大得离谱。这小嫚儿敢私闯胶澳总督临时官邸,洋人高官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言学梅心中一怕,口气也立刻软了下来。
“我这就去告诉你奶奶!”言学梅自以为使出了杀手锏。
“你去啊!”没想到,招娣听了连眼都不眨,反而向前逼进一步。她劈手夺过那件红旗袍,脚下踩实,双手用力一扯,“嚓”地一声,旗袍被撕成两片。“奶奶骂我一句,我便撕你一件!我先撕上十件,给大娘存着!”说完,招娣转身去开衣柜。
言学梅这才真的怕了。只气得她浑身发抖,却不敢继续招惹,恨不能赶紧送走这瘟神,“滚!快给我滚!”
招娣这才得意地笑了。她向屋门走去,心里却还不解气,娇笑着道:“奶奶前几日骂那狸猫偷吃了给国毓留的蒸咸鱼,想必是骂错了。大娘妆台上的鱼骨没怎么风干,时间倒是对得上。”
“闭嘴!你胡说!”
招娣懒得与她争辩,小手一翻,亮出一只精致的小碗,头也不回地嗤之道:“这只小彩釉,我拿走了!这是三爹买给东厢房的岁礼。三爹要我和国毓带回家,是我亲手交给了娘。东厢房用了些日子却平白不见了,原来藏在大娘妆台的抽屉里……”
言学梅简直后悔极了。那日在厨房见有抹茶香糕,悄悄端来吃了,看着小碗精致,就随手放进抽屉。没想到,成了赃证把柄!在小辈面前丢尽脸面,她简直要被气疯了,却又不敢声张。
“你!你还我……”
招娣继续冷嘲热讽道:“竟然偷小郡主的东西吃,大娘羞也不羞……”
“滚!快些滚得远远的!”那张俏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当面再骂。呯地一声,将招娣关在门外,这才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来我屋里装神弄鬼,明明偷了东西,却还满口道理!”
第二日,天色大亮。
招娣揉眼醒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又想再睡会儿,猛然间想起对奶奶拍着胸脯的许诺,大叫一声:“糟了!”她赶紧跳了起来,披衣冲向厨房。
念娣早已把厨房里的一切准备妥当,招娣跺着脚埋怨姐姐没有叫醒自己。奶奶边拉风箱边笑,不仅念娣叫了,她也是叫了的。只是招娣一直不肯起,二人又拉又扯地让她坐起来,转身的工夫就又躺下。招娣听了,自己都忍不住发笑。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想起昨晚扮鬼,招娣更是乐不可支。看奶奶的脸色,就知道大娘没有告状。大仇得报,招娣心情舒畅至极。她开心地站在庭院,飞快拢起头发,拨开水缸中初绽嫩绿色的小荷叶,浮在水面上的几条小金鱼吓得四散而逃。招娣撩水拍脸,三把两把地洗了洗。
进入厨房,招娣什么也不会干,只好去拉风箱。刚坐下呼哒了几下,就被奶奶嫌弃使力又大又猛,被撵去扫院子。奶奶再次坐下,看着念娣有条不紊地忙着一家人的早饭。她一边拉着风匣子,一边不时地指点几句。心中暗自叹息,多亏了念娣这孩子。
天还没亮时,丁周氏就被断手痛得早早醒来。她悄悄地试着勾了勾手指,指头微微能动,却肿得厉害,几乎没有知觉。她连自己衣襟上的一字纽襻,都是丁永一帮着系上的。丁周氏想要换老二媳妇出来下厨房,可是章禹莲一早起来,就被病弱的女儿束了手脚。小郡主又有点发热。丁周氏只有一只手能用,她甚至不敢把孙女抱起来。手伤成这个样子,既不能换衣,也不能喂药。她只好让老二媳妇留在屋里照顾女儿。
伤的偏偏是右手,别说进厨房切菜,就是自己吃饭、穿衣都成了大麻烦。正自为难之时,听到院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只见念娣拎着裙角,小跑着进了院。丁周氏明明记得,昨晚念娣是在丁家睡的。她帮着收拾完厨房的碗筷,就和妹妹招娣一起去了后院。一问才知,念娣起早回家抱劈柴引炉生火,把爹娘的屋子烧热,又去前面苟记馅饼粥铺子。小吃铺子在开门迎接第一波早餐客人之前,和面调馅熬粥,有许多准备工作要提前进行。苟家前后院地忙得差不多,她爹和伙计也起了。有人接替,念娣又赶紧返回丁家。
抬眼看着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念娣,丁周氏的眼里透着感激和喜欢。
岁月催人老,新一代也长大了。当年离开青岛村时,念娣只有四五岁。她是跟在自己身后,扯着章禹莲的衣角来到台东镇的。那个惊惶慌张、不知所措的圆脸小嫚儿,变成了有个秀气尖下颏儿的少女。两道弯月般的眉毛,一双闪着晶莹乌黑光的眼睛,衬着白皙的肌肤,柔顺光滑的满头黑发,梳成一条及腰长辫子。她把受伤的手用布条包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肿得太厉害,还是怕被爹娘看到。也许,她是担心裸露着受伤的手背,丁家人见了会难堪。丁周氏想要看看伤势,念娣却躲闪着羞涩地笑,说自己刚刚学着下厨,怕被热锅烫手,才用布条把手缠起来。
念娣从小就温顺随和,似乎天生愿意为别人着想。
早饭之后,小国毓把师傅请到了家里。丁永一夫妇迎了出去。只见来人与章老先生年纪相仿,身材消瘦,衣衫破旧但整洁,潦倒之中带着几分清雅之气。
钟师傅来自京城,原在琉璃厂街修复古籍字画。八国联军攻进京城,他家破人亡,流落山东。来到胶澳之后,找不到修复古籍字画的主家,只好在集市上修锅补壶,接些粗活糊口谋生。见钟师傅谈吐不俗,丁永一心生敬重。
来到书房,看到那条平头案和坏了的连接横枨,钟师傅笑了。他委婉推辞,家具应修旧如旧,木料不太好找。丁永一言辞肯切,希望修复。丁周氏不明白当家的为什么突然一定要修这条破长案,但还是顺着意思。她应许师傅,顿顿有酒有肉,工钱按雕刻饽饽卡子的细工算,直到找到合适的木料,修好为止。
钟师傅觉得这不合规矩,摆手拒绝。丁永一请出残破的家谱,问师傅能否修复。小国毓也恳请钟师傅住下。见小国毓求得可怜,钟师傅沉吟中带着犹豫。丁周氏见这事儿有门儿,马上吩咐招娣,去瑞茂烧锅买最好的烧酒。小国毓笑,奶奶只记得瑞茂烧锅的烧酒好,却不知已经搬了,现在已经更名为“瑞泰协”,经营干海货果品、土产杂货。他背起钟师傅的行李和工具,送到了西厢房,抢着去给师傅买酒了。
盛情之下,钟师傅只好留下。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钟师傅在丁家住了三个月有余。他的话很少,日日早出晚归,似乎有意避开丁家的招待。小国毓索性搬到了西厢房,与师傅一起住。白天琢磨研究,晚上请教。钟师傅虽然不去修横枨,也不补家谱,但有问必答,悉心指点。
“瞎掰凳”名字有些土气,却几乎囊括了木匠活的所有手艺。一块独板锯开,能支能合,两个面一分两用,相互蕴合,天衣无缝。看似其一,却关乎其二,既是卯又是榫,彼此关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关联之处均是活榫,支起为凳,合可为枕,异常玄妙。
小国毓由好奇,变成了贪恋痴狂。做瞎掰凳,就是以缺补缺,必须心细,一下弄错了,整个就废了。一块儿板儿拿在手上反复琢磨,选料画线、设计槽梁、抠锯磨凿,一做上活儿,连喝水、吃饭都顾不上。“瞎掰凳”是小国毓的第一件作品,他几乎花了一个月才做成。成功掰开那一刻,欣喜若狂。之后,小国毓又开始琢磨起了“新玩意”,先后制作出“瞎掰棍”、“瞎掰球”、“鱼骨锁”、“九合离”等奇妙之作。钟师傅见了那些构思极为精巧的作品,榫卯一举两得,相互吻合天衣无缝,生平闻所未闻,忍不住叹绝称奇,连赞小国毓举一反三,少而颖悟。
临近上巳节的一天晚上,钟师傅回来较早。他说自己要走了。
小国毓听了一呆,难过地道:“横枨还没修呢……”
“案面平直,卯榫结实,不修也一样用!一条寻常的平头案,两端无饰,木料普通。扔了也就扔了,是没有必要修的。”
小国毓舍不得师傅离开,指着那本残破家谱,“家谱也没修呢!”
钟师傅让小国毓取过家谱,说:“若想修复,倒也不难!胶澳近海天气潮湿,古籍保存不易。这本家谱,书纸泛黄,磨损最多的地方就是书口,边角一碰就掉渣,需用像蚕丝一样的纸将边角环衬起来。修复之时,可加入黄柏,颜色接近,还能防蠹防虫。可是,一般家谱三十年一续修,为何一定要修这本残谱呢?”
“……”小国毓听出师傅执意要走,眼里泛着泪光。
相处日久,钟师傅也有许多不舍。他想了想道:“若是师傅再留,只怕把你带偏了!国毓想过没有,你爷爷为何要请师傅来家?”小国毓摇了摇头。钟师傅微叹,道:“人越聪明胆大,就越容易误入歧途。你爷爷请师傅住在这里,不是为了修横枨补家谱,也不是为了让你学着做这些奇巧玩意儿,而是要通过一件能缀得住你的事,打磨你的心性!”
他拉过小国毓,自己也坐下来,讲了一些关于拜师学艺的事。学做木匠活儿的老规矩,一般是经人说合,写下门生贴,之后拜师入门。徒弟入门后,先干扫地、担水、拉锯、磨刨刃、锉锯,干上一年左右粗杂活儿,才能跟着师傅学推刨子、凿眼等打下手活儿。这一年的磨砺,就是磨性子。
钟师傅七八岁时,在琉璃厂拜师学习古籍书画修复手艺。入行之后,师傅每天取来草纸,新收的徒弟每人发一张,用小刀剔除草纸上稻草秸秆。学徒期间,师傅对徒弟管教很严,除了日常干些杂务粗活,什么也不教,只让日复一日地剔草梗子。第一年,许多人耐不住性子,受不了枯燥寂寞,过年回家之后就没再回来。第二年,同时入门的师兄师弟走掉了一大半。到了第三年,只剩下了钟师傅一个人。师傅试出了徒弟的心性,这才开始把他带在身边,从字画装裱开始,拓片装裱、石刻传拓,一步步传习古籍修复技艺。
“师傅剔了三年草梗子,却受益一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剔除的不是草梗子,而是一种性格的磨练与唤醒。”钟师傅语重心长地又道:“无论读书、学艺,都是违背孩子的天性的!坚持绝非易事,但坚持的惊喜,就藏在日后的路里。”
师徒二人对灯而坐,聊至后半夜。小国毓醒来,钟师傅已经走了。丁家预付的工钱,分纹未取,留在送给小国毓的那一套雕刻工具旁边。
丁周氏很意外,“这么就走了?”
这些日子,丁周氏暗暗为自己许下的大话犯难。说好了每日按细工计,没想到一住就将近三个月。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手里托着自己预付工钱,让她倍感沉重,心里更是大大的过意不去。“虽说没修什么,但教咱孙儿这些日子,也是尽心尽力。工钱没拿,本就亏欠了人家的,咱们连顿送行的酒席都没准备,实在是说不过去!”
丁永一心中也存了许多感谢。见她托着伤手要出门去追,生怕再有闪失,赶紧开口拦住。他安慰道:“钟师傅是个明白人。既然存心要走,定是远走避开,不好追了。早早起来不告而别,就是不想咱们去找。日后若有机缘遇见,再好生相谢就是。好在留师傅在家里过了个年,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老二媳妇见师傅衣衫单薄破旧,也给换了身周正的。如此,也不算太过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