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强占胶州湾后,将青岛这座海滨城市的性质,定为德国在远东的军事基地和港口贸易城市。
1898年9月2日,德国胶澳总督府绘制了《青岛湾畔的新城市规划图》。1900年6月14日,德国胶澳总督府颁布《拟定德属之境分为内外两界详细章程》,将胶澳租借地分为内、外两界。内界为市区,称“青岛区”。随着码头、交通、建筑、商业的兴起和市区建设迅速发展,青岛区渐渐连成一片,大鲍岛形成规模较大的华人商业区,与台东镇商业区遥遥相望。
台东镇丁家的院子里,笑嘻嘻地站着一个绸衣单衫的瓜帽少年,向屋里喊了一声后,等在院中。他冻得搓着手,不时地捂一捂双耳。听到瓜帽少年的声音,招娣怒目圆瞪,一声不吭地向屋外冲去。丁周氏大惊失色,起身跟脚去追。招娣劈手打开垂帘,就在门前微一停顿的瞬间,被奶奶扯住肩部衣襟。
第一眼见是招娣出来,瓜帽少年吓得转身就想逃。紧接着看见有人跟出,认出是丁周氏。他立刻高兴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亲热地喊道:“奶奶!我,胡水!”
此前,丁周氏只是远远地瞧见过,恍惚认得。胡水突然冲进自家来,忡怔间不知说什么好。丁周氏生怕两个孩子像斗鸡一样打起来,脑子里只想赶紧制止招娣。混乱急切间听到打招呼的话,便像平日里街坊邻居来家串门一样,随口应道:“哎!胡水来啦!吃了没?”
胡水立刻顺杆往上爬,笑着回道:“没呢!”
这一问一答,只气得招娣脸色煞白。她冲上去连踢带打,都被奶奶挡了下来。胡水闪身躲过招娣,藏在丁周氏的身后得意地笑。招娣怒道:“不许你这么叫!这是我奶奶,不是你奶奶!”
“反正都是奶奶,还分什么你奶奶我奶奶!”胡水本还有点儿怵,现在有人护着,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嬉皮笑脸地打趣道:“你不让我管她叫奶奶,难道叫你奶奶?”
招娣被气得一笑,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你这无赖……你……”
“原来你喜欢被人叫奶奶!你若停手,我就叫你奶奶可好?”见招娣笑了,胡水更加肆无忌惮地道:“招娣奶奶!招娣奶奶别打……”
胡水敢踏进台东镇丁家的大门,对于招娣来说,简直就是挑衅。现在他不仅闯入招娣的领地,居然还涎皮赖脸地还嘴!招娣被彻底激怒了。
胡水早被练得油滑无比,他一直躲在丁周氏的身后,拽着奶奶的后衣襟转着圈地避开。一个追得急,一个逃得快。两个孩子如陀螺一般。丁周氏三转两转,觉得眼前天旋地动,她又被用力拉扯了几把,人趔趔趄趄地马上要摔倒了。
胡水边逃边抽空问,“奶奶,国毓在家吗?”
她用一种力不从心的声音答道:“在!”
屋子里的人已站起身来,相互望了一眼,一齐关注院里的动静。丁国毓坐着没动,听到胡水叫“招娣奶奶”,他忍俊不禁,不过笑意一闪而过。念娣来到近前,她知道招娣最听国毓的话,希望他能阻止这一切。国毓笑着悄悄告诉念娣,两个人根本就打不起来。胡水看上去白白胖胖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一肚子蔫儿坏,凭身手是打不过招娣的,只要见势不妙就会立刻求饶。人在丁家,有奶奶在院里,又在爷爷的眼皮子底下,任胡水怎么胡闹,肯定不会吃亏,至少不会被揍得很难看。可是,胡水来丁家做什么?丁国毓心里琢磨着。
丁国毓坐着不动,念娣也没有办法。丁永一斜眼瞧了孙儿一眼,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这一局面。丁胡两家早有积怨,若在丁家再把胡家独子打伤,只怕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好在国毓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小声与念娣耳语几句,他对院中吵闹置若罔闻。这让丁永一稍微放心了一些。
只见小国毓取过一块蜜三刀,却未送进口中,只是放在眼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盯着那一小块糕点出神。它表面密里透亮,密密麻麻裹了一层白芝麻,上有三道浮切的刀痕。三刀切得规规矩矩,以不变应万变的样子。
胡水看准时机,转身冲进屋里。人未站定,被招娣在门外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隔着防寒的棉垂帘踹在屁股上。胡水一声惨叫,险些撞在言学梅身上。只听呼地一声,招娣挑起垂帘追了进来。
言学梅斜眼微睨,本想袖手观斗。她见胡水脸蛋圆嘟嘟,眼睛水灵灵的样子,心念微动:“我儿国钦也是这般年纪。唉……若这是我儿子,该有多好!”言学梅轻声尖叫,装出受了惊吓的样子,举着双手闪身躲避,横身挡住了招娣的去路。
“是胡水来了!坐。”丁永一低沉的声音,极具镇摄力。
招娣一怔。经常与国毓、招娣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不少,有时也会来丁家玩儿。只要丁永一回家,孩子们便悄悄地散了。丁永一怕自己拘着孩子们,偶尔遇上,也从来不打招呼,只是静静地把自己关在书房。爷爷破天荒地开口打了招呼,并请胡水入座,显然是把胡水视之为丁家的坐上客。这让招娣心中的顾忌又增加几分。正当招娣犹豫是不是要追上去,念娣已移步至屋门,她挡在妹妹身前,拉住招娣的手,无声地摇了摇头。
胡水顾不得看屋子里有谁,脸上挂着惊魂未定,窜到桌子的另一端。见招娣被拦在门口,显出几分得意。“爷爷!呃……小林先生、章老先生也在啊!见过见过。”胡水随便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他看了看情形,心中连珠价地暗暗叫苦。招娣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口,他已无处可逃。胡水死死地盯着招娣,用胳膊肘拱了一下丁国毓,“今儿还有什么好玩儿的?”他一边问,一边在桌下不断地用脚踢丁国毓的腿。
国毓淡淡地道:“没什么好玩儿的!我们为劳工送粮食,不是为了玩儿。”
胡水眼睛一直盯着招娣,不敢有丝毫疏忽,他嘻嘻笑道:“好玩儿好玩儿,再有这么好玩儿的事一定叫上我!”
“你赶紧回家去吧!”丁国毓料定胡水想钻桌子逃走,就把腿收了上来,盘膝坐在椅子上。胡水一脚踢空。见国毓肯帮忙登时大喜,“刚从家出来,怎好就这么回去?咱们一起出去玩吧!”
招娣听了,更是火冒三丈,不等国毓回答便大叫道:“别以为你掺和一次,就成了我们一伙的!我们是台东镇的,滚回你的斐迭里大街去!”
“招娣奶奶教训得是!”胡水站在丁永一的身边,笑得更加得意,“台东镇不是你的,也不是丁家的!没人说我不能来!是吧,爷爷!”
该死的胡水,居然抬出爷爷压我!招娣怒极,反而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极了!”她肤色白腻,明眸皓齿,头顶双髻丸子头,话虽凌厉如刀剑,但神态带着娇媚,年纪虽小实在是出色的美人。招娣用力甩开姐姐的手,突然向后跃去。念娣挡在妹妹身前,却未想到她不进反退。招娣绕过阻挡,纵身而起,喀喇砰嘭数声响过,挡路的椅子向两旁飞开。
“胡锅巴,别以为有爷爷奶奶在,我便不敢打你。”招娣缓步逼进胡水,娇笑道:“就算你亲爹在这儿,也救不了你!我偷了盘碗儿,关你什么事?你偏要拿去金昌当铺,还几巴掌拍成一百五十块!害我和国毓挨骂!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怪不得我!”眼前招娣像捕猎的猛兽一样越逼越近,她这一笑,只吓得胡水魂飞魄散。“胡锅巴是谁?我是胡水,不是胡锅巴!你们谁是胡锅巴……”胡水嘴上胡扯,心里却是怕极了,脸上硬挤出些许笑容,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凌厉一击。
话音未落,招娣咬着牙,双足前后突然发力,整个人飞了起来。她嫣红的面庞上,竟冷得怕人。一手轻扶丁国毓肩膀,身子腾空,双脚旋起,一只脚向胡水的头狠狠地踢去。丁永一大惊,这一脚若踢到头上还了得!他开口喝止已经来不及了,正欲挡,只见胡水身子一矮,顺着丁国毓抬起腿让出的空档,猛然缩身藏桌子下面。
招娣一脚踢空。眼看她收势不及,踢到硬木桌角,必然受伤。丁国毓眼疾手快,双臂用力一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脚用尽全身之力一蹬。桌子咯地一声移开几寸。招娣落地。桌上杯盘互碰,茶水四溅,小食点心散落一地。胡水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在桌子下面乱撞,他啊呦啊呦地叫着,飞快地往门的方向逃。
丁周氏赶紧拖开椅子,帮胡水逃了出来。她狠狠地瞪了招娣一眼,满心过意不去地扶起胡水,帮他扑去身上的灰土“这么冷的天儿,怎薄衣单衫地出门?棉衣呢?”
胡水回头瞅见招娣又被姐姐扯住,立刻胆子又大了起来。他裂嘴笑道:“走得急,忘了揣铜子儿!就随手脱了棉袍子丢给车夫,抵了车钱!”
言学梅瞧着有趣,一听这话,莫名有一种同道中人的感觉。她心思飞快。胡家家大业大,与胡家小少爷攀上交情,自是少不了好处。日后若去胡记商号赊账,也必然方便些。想到这儿,登时脱了身上的立领琵琶襟坎肩,“呦,这儿哪儿成!外头冷着呢!再把胡家少爷冻着了!来,穿着!”
丁周氏轻轻推开,“没个袖子,挡不了寒气。国毓,快把你的袍子给奶奶……”见言学梅还是往胡水身上套,丁周氏本就被小孙媳妇气得不行,登时压不住火了,“你这大红大绿,又是女人的衣服,让他穿上怎么出门?”言学梅费力不讨好,却不敢当众与婆婆顶撞,只好收了回去,小声嘟囔道:“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打紧。”
说话间,招娣已经追了出去,只听胡水大呼小叫地逃出院子。丁国毓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此时,他倒也听话,一声不吭地脱下衣裳。
胡水一进一出,让人猝然不防。小林雅刀起身告辞,称丁家人若不方便追去送衣裳,他回大鲍岛顺路,愿为代劳。丁周氏求之不得,谢了又谢。言学梅撇撇嘴,心中暗道,倒是个会来事儿的。
丁周氏送小林雅刀和松谷敬一至门外。胡水已逃得不见踪影,招娣也已被她爹挡下。
丁家斜对面,便是苟记馅饼粥。虽不是饭口,依然有零星的人进出。在台东镇经商的,大多是穷苦的小生意人。有些人进苟家粥铺,不仅是为了吃饭喝粥,也是能暖暖身子。苟家因陋就简,接着房檐支出棚子,夏日遮阳,冬天挡风。棚子年久失修,棚布早已破烂不堪,四处窜风漏雪,方桌周围的长条矮脚凳上,依然佝偻着几个避风寒的熟客,远远地照料着各自的小摊子。
胡水怪叫乱喊着,从丁家逃出来。苟文先见招娣在后面追打,赶紧上前拦住女儿。苟文先教训招娣,却被女儿顶了几句,引来一顿轰笑。
“好紧紧骨头喽!”苟文先气得举手要打,“上门便是客,追着打出门,成何体统!”几个避风的熟客见了,又拉又劝。丁周氏也赶紧上前,把招娣扯到一边。苟文先带着尴尬,不好再发火。丁周氏也是满腹为难,赔了几句不是,带着招娣回了。看着丁周氏和女儿的背影,苟文先摇摇头,无奈地自我解嘲道:“女儿打小就给了人家!没吃咱家的粮,我这个当爹的,是不好管教的!”
丁周氏远远地听了,低头看气乎乎的招娣,她沉下脸,“爹教训几句,怎好顶嘴!少教的东西!”
招娣从小就受不了重话,立刻变成了眼泪汪汪的样子。丁周氏又生气又心痛,却唯有一声叹息。
还是在青岛村居住时,苟招娣出生后,苟娘无奶水乳喂,便被抱来丁家。此女虽非二儿媳妇章禹莲亲生,却异常怜爱,事事宠纵。这小嫚儿不到一岁便已经顽皮不堪,不仅性子刁钻古怪,而且争胜好强,不肯有片刻安宁。国毓和招娣两个孩子一起养着,不但有了淘气的伴儿,甚至有时像比赛一样,让人甚是烦难。每每肇事生非,推源祸始,便是招娣的不对,丁家也是只责罚国毓。苟文先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丁家人定是护持招娣。结果,苟家每管教一回,招娣反而更加放肆几分。丁周氏一来顾着邻里乡情,二来对这顽皮的小孙媳妇确实十分爱怜。每当她犯了错,想要责罚,但见扮着委屈可怜,搂着自己软语相求,也只好一声长叹,告诫下次不可再犯。
丁周氏从屋里追出来时,心里就打定主意,此次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招娣。可是,她见了招娣一脸委屈,却身不由己地弯下腰,替心爱的小孙媳妇抹去眼泪。丁周氏心里所有怒火,都被眼泪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俯下身,背起小孙媳妇进院。招娣伏在奶奶的背上,犹自抽泣。见国毓和念娣也从屋里出来,她侧过头,喊:“嘎古蛋儿,我不生你气了!咱俩和好了罢!”
招娣从来不肯示弱,国毓和念娣听了这话,都大感意外。“怎突然转了性?这几天不是一直不肯理我和姐么!”招娣向来蛮不讲理,“谁叫你惹我生气!”她梨花带雨,笑道:“刚才在屋里,你说我饿得狠了,饿得没了肚子才偷东西!听上去虽然勉强,但我知道你是怕我受罚!你虽不理我,但心里是护着我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国毓顽皮地学上了年纪的人苍老的嗓音,但他听得有些糊涂,“不过……”国毓和姐姐对视一下,念娣也是不解,继而一醒,笑问妹妹,“你是说那句‘无度则小者偷盗’吗?”招娣连连点头,“对对对!咬文嚼字文绉绉的,记也不好记!就不能好好说话?”
小国毓顿时大笑起来,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道:“凡夫之为奸邪、盗窃、靡法、妄行者,生于不足,不足生于无度。无度,则小者偷盗,大者侈靡,各不知节。《孔子家语》这段说的就是人一定要吃饱喝好,肚子饿得瘪了是不行的,若饿得没了肚子,定是要惹祸的。”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抚下颌不存在的胡子,语重心长地叹道:“叫燎嫚儿小小年纪,便参破‘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孺子可教也。”
丁周氏听了,哪还顾得上生气,只笑得她浑身发软。招娣发现摇摇欲坠要摔倒,赶紧从奶奶背上跳下来。她见奶奶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地道:“哪里不对么?”念娣赶紧上前扶住奶奶,也忍不住笑,她小声告诉妹妹道:“‘无度’的度,可不是肚子的肚!”
招娣挠挠头,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哪个字,更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已断定国毓在取笑自己。她脸上一红,却很不服气,低声嘟囔地道:“听上去差不多!”见小国毓笑着迅速逃走,她立即追了上去,又羞又恼地大叫:“你又笑话我不好好读书!你去哪儿?等我!我和你一起!”
屋里只剩下丁章二人。
送走小林雅刀,章老先生重新坐了下来。他取出插在腰间的烟袋,磕了磕,装了一袋烟,闷闷不乐地抽着。
章老先生既不说话,也无告辞之意。亲家心里在想什么,丁永一觉得自己猜了个大概。他为亲家添了茶汤,陪着坐在一边,从怀里摸出心爱的寸子,在手里慢慢地把玩。丁永一打定主意,你不开口,我定然是不问的,你若开口,无论如何也要堵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章老先生叹了口气,问:“老茶梗子!巡抚周大人已经离开青岛,丁家安然无事!亲家日后,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