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吴家村私塾上学的第二天,正赶上章禹莲搬满月。
那日德军突然闯入家门,将丁廷武和小国毓抓走,章禹莲受到了惊吓,导致早产。孩子出生之时,丁家乱成一团,报小喜、挑红、送汤米,一切规礼都来不及。小国郡出生之后,孱弱至极,呼吸微闻,三日铰头也一并省了。
看上去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在婆媳俩整整一个月的精心哺育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按胶澳当地风俗,孩子满月之后,娘家要接婴儿母子去住上几天。亲家设宴接待、送行。母子回家时,姥姥家要做一面圈带上。丁章两家隔街对门,又有孩子牵扯,几乎日日走动,就省了许多繁俗琐碎。
丁周氏精心准备了酒菜,最后端上丝瓜蛤蜊汤,喜滋滋地去了东厢房。她帮儿媳穿了保暖的厚衣,包了头,扶着她来到桌前。章老先生搓了搓手,小心地将孩子接在怀里,看着外孙女清亮至极的眼睛,乐得合不拢嘴。
(▲弗里茨特韦莱特面包店)
章禹利再次跑到弗里茨特韦莱特面包店,洋相地为外甥女准备了个面包圈,径直拎到了丁家。他伸出手,也想抱抱,却被他爹轻轻一巴掌打开,“边儿站着去!你抱,我都不放心!”章禹利讪讪地缩回手,尴尬地笑。
章老先生把孩子还给丁周氏,道:“刚刚出生那会儿,咱们还担心!现在抱在怀里,压手,心也踏实了!这孩子,算是站住喽!老茶梗子!丁家三代无女,如今得偿所愿!恭喜恭喜!”
丁国郡被送到爷爷的怀里,丁永一也是第一次抱。他眼中满是慈爱之色,笑着客气:“同喜同喜!是祖宗保佑,也是托章老先生的福。”
饭后,丁周氏不放心,护着儿媳出了门。章禹莲抱着女儿,一行四五个人前呼后拥,又有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围着。
言学梅见了,声音夹着嫉妒,阴阳怪气道:“哟……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京城里公主格格出门呢!”
小国毓听了却笑:“国郡就是咱家的小郡主!”
将娘送至章老先生家,小国毓和招娣便嚷着去上学。丁周氏也想跟着一起去吴家村,她要与私塾张先生交代一番。她这头儿顾着儿媳妇和孙女,一转身的工夫,小国毓和招娣就风一样,连影子都没了。
章禹莲在娘家,只住一晚,次日清晨便回了。她头痛得厉害。产后这一个月,虽是在屋里养着,但不足月的女儿把她熬得疲惫不堪。章禹莲头晕、乏力,觉得自己虚弱极了。她不能长时间站立或坐着,否则便会腰酸、背痛、腿软,膝踝关节也隐隐作痛。
出月子之后的头疼虽然常见,章老先生依然很担心女儿的身子。
送她回来,疼惜地不住叮嘱,“慎寒温,多卧床休息……”
章老先生走后,章禹莲强撑着身体,将另外两张琴取了出来。只稍微一活动,已觉得疲累。她记着丁永一的吩咐,一边照看女儿,一边给琴调弦。人坐在窗前,不见念娣来,想是她也和两个孩子去了。将近中午,还不见三个孩子的身影。阳光照在贴着剪花的窗纸,屋里明亮而温暖,人也有些慵懒。
轻轻推开窗,恰见院里一对婆媳撞了面。
言学梅从后院出来,伸着懒腰,显然刚刚起床。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之后饭也不吃,扭着腰肢去街上闲逛,遇上认识不认识的都能搭上话。有月钱,定是下馆子,托人去买京城的玫瑰豆糕、核桃枣酥。花完了月钱,就去苟记馅饼粥赊粥喝,走时再顺手抓一把水煮毛豆或花生当小食儿。
家里缺少进项,又有刚出月子的媳妇和乳喂的孩子,丁周氏急得团团转。苦无办法,只能靠天吃饭。她算计着潮水,拼了辛苦,天不亮就去赶海。在礁石上爬上爬下,抠了海蛎子,撬壳取肉。累得实在爬不动了,跪在岸边於潮里,用刮耙去了层泥沙,寻星星点点的小洞里点少许盐,又收了些蛏子。
海蛎子像石头蛋子一样,柳条筐沉重极了。丁周氏本想全撬了,回家的路上也能省些力气。可是一想,海蛎子肉怎么也不及带壳上锅味道鲜美,就留了十几个。
丁周氏也没吃早饭。从海边顶着太阳,又累又渴地走回台东镇,已经是晌午。
她惦记着苟家出私塾岁敬的人情,回家之前,先进了苟记馅饼粥,想分给苟家一些。哪知,苟文先正在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迭。见到丁周氏,没好意思对岁敬之事反悔,开口让把言学梅的赊账给结了。丁周氏张口结舌,心里暗暗叫苦。苟文先知道丁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便提着柳条筐吆喝,谁收了海货,现买现做。正赶上中午饭口,话音一落,立刻有人应了。苟文先拨拉算盘,给丁周氏一算,一篮子海货,算上加工费,顺带着卖了几壶酒,正好抵了言学梅的赊欠。
丁周氏用力敲着后腰,拖着两条僵直的腿,提着空筐回了家。一进院子,正好与言学梅走了个顶头碰。丁周氏瞅见那身光鲜亮丽的旗袍,气不打一处来。一低头,见手上的柳条筐,空空荡荡地只剩下把刮耙,更是气得五内俱崩。
丁周氏沉着脸,言学梅马上知道情况不妙。瞥见章禹莲坐在窗前,立即恶人先告状地道:“妹妹好悠闲。”说完,迅速溜了。
眼看着离厨房只剩下几步,丁周氏却实在走不动了。她只好在院里石凳上坐下,转身瞪了章禹莲一眼,“刚出月,便开窗!”
“才推开,就让娘看见了!”章禹莲见那身狼狈不堪的泥水,心痛地向婆婆道:“再养两三天,我便可以下厨了!娘也好歇歇!”
“好好养着!再有两三天,娘准你出屋转转!”丁周氏锤腿揉肩,感觉全身哪儿都痛,却仍然不肯松口。婆媳二人互相凝视一笑,彼此心意了然。丁周氏不由自主地和章禹莲叨叨起来,说起这半天的辛苦,顺带着也把苟家的遭遇说了一遍。最后,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起了个大早,累了个半死,落了个白忙乎,还搭上了一把盐。感情专门是替那个还债去的。”歇了一会儿,丁周氏觉得有点缓过来了,她双手按着石桌,撑起自己的身子,“饿了吧!等着,娘这就做饭去!”
婆媳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让偷听的人既羡慕又嫉妒。言学梅根本就没走,她躲在一进门的照壁前,暗暗生气。丁周氏虽然对章禹莲有时也是凶巴巴的,但那些话严厉而温暖。娘俩体己的话,听上去竟如亲生母女一般。这种情感,她从进丁家的那一天起,就从来不曾拥有的。言学梅觉得,丁周氏的偏心,是因为她丢了儿子,又死了丈夫。寡妇失子,雪上加霜,倒霉的命,凑合活着罢了。
站在飞檐出角的青灰色照壁前,看着麒麟送子的砖雕,言学梅悲从中来,涕泪交加,转身奔出了丁家的大门。来到街上,放眼看去,台东镇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心里话。她觉得自己孤苦至极,简直是天下最可怜的人。
言学梅有心将小国毓过继给自己,这个想法一出口,就被丁周氏堵了回来。她眼巴巴地盼着章禹莲生产。两个儿子,也好再次开口,求着分一个,没想到却是个女儿。章禹莲一子一女,凑成了个“好”字。丁家三代没有小喜,丁国郡一出生,简直就是丁家的星月。全家人都欢天喜地围着东屋。
东厢房,本应家中长子居住。我是丁家嫡长子之妻,却住在后罩房。若有丈夫、子嗣可以依仗,我言学梅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思来想去,心中竟生了几分恨意。腹中饥饿,见到苟记馅饼粥,又听丁周氏说已经还了赊欠。言学梅立刻来了主意。你们丁家能还,我就能赊!若敢扣我的月银,看我不闹上一闹。这么一想,就高兴起来。她用真丝手帕抹了眼泪,扭着腰肢,又奔着苟记馅饼粥去了。
章禹莲坐在窗前,想去厨房帮忙,却有心无力。若是强行去了,定惹婆婆生气。此外,她也觉得神思倦怠,浑身乏力。琴在身边,忍不住弹上一曲。《阳春》本是她少女之时,就已经弹得极纯熟的曲子。停琴一个月,再弹,居然觉得手指发僵,琴音也略显滞涩。
只弹了一小段,章禹莲就停了下来。在琴前小坐片刻,虚汗已生,发根犹是湿的,向下洇至颈下,领间一片凌乱的水迹。她只好带着琴,回到床边,靠着坐了。一边看着女儿,一边随意出指,轻挑空弦,进复弦序,不断地加快。
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醇和。
若屋子里寂静无声,突然有响声传来,反而会惊了孩子。有琴音相伴,孩子会睡得更加安稳些。这是章禹莲在儿子国毓还小的时候,便得出的育儿经验。
国毓和招娣回家之后,见娘备好了琴,可以像姐姐念娣一样学琴了,都非常高兴。
只是,指法学习枯燥至极。招娣练了半个月,连勾剔抹挑的基本指法都未能标准。一到练琴,招娣不是伏在琴上打瞌睡,就是胡乱拨几下,便向小碗中扔颗豆子,算是练过了。
小国毓还算好,练琴比招娣认真,也自觉。可是他急着学曲子,每到这时章禹莲都会笑着安慰,学琴切勿心急,应循序渐进。
半年后的一天。
丁国毓又和娘商量,要学曲子。他喜欢《酒狂》。说话间,恰好被丁廷执听了。
茂才爷虽然并不长于操缦,但与友人去崂山,游山乐水,兴之所至,能提笔书画,亦能抚琴高歌。他深知学琴不能操之过急,遂冷哼一声道:“生之向学,最忌心浮气躁!好高骛远,急功近利,一味性急图快,我看这琴定是学不成的!”
丁国毓听了爹的话,没有回嘴,却气得小脸涨得通红。他一声不吭,转身走了。放着她娘现成的谱子不要,自己取了《神奇秘谱》翻至《酒狂》,置于琴前。
丁廷执听了磕磕绊绊地顺谱子,知道这是在和自己较劲。他更加生气,拂袖愠声道:“从古至今,从未听闻有人以《酒狂》开指。我倒要看看,这前无古人的开指《酒狂》能弹成什么样!”
听闻此言,小国毓抿着嘴,不吭声。心中却想,上次闪掉了爹的膀子,终究是做儿子的不对。你说什么,听着就是。你想我怎么学,我便怎么学,却是万万不能。司空见惯地学有什么好,我偏偏不肯。
也是小国毓性子太过刚硬,爱憎又极其强烈,这么一来,往日里对父亲丁廷执累积的不满和厌烦,登时如火上浇油般地喷发起来。章禹莲没有想到,几句话的工夫,父子双方隔阂更深。
章禹莲抱着女儿,来到院里。她见丁国毓面色平静,谁也不理,却出指迅疾,力道大得已经让手势变形。显然,儿子的脾气给激起来了。这时,丁廷执也跟着她的脚步,从屋里追了出来。他来到琴前,双手叉腰,瞪着双眼,气咻咻地盯着。
丁周氏见了,赶紧来到章禹莲身边。她接过孙女,轻声安慰道:“孩子肯练就是好的。”
章禹莲目中蕴泪,柔缓地说:“国毓自幼听琴长大!我教念娣初学指法,他旁边听了,虽未跟着练,大体是懂的。有时,也和念娣一起上琴,弹上一会儿。说是《酒狂》开指,但并非全无根基。只是……”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只是心里赌气,练得狠了,怕是会伤了他。”
丁周氏见了欲言又止,心中更加担心。这段日子,丁廷执日渐消瘦,精神萎靡,经常哈欠不断。有时吃饭,不上桌子,端了送到屋里,吃得也极少。丁周氏心里暗暗猜测,丁廷执若不是教书太累了,便是小两口闹了矛盾。
章禹莲不敢靠近那对父子,全神贯注地听着琴音。
《酒狂》琴曲,相传为三国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关于此曲的背景,有人说是因为当时朝政昏庸黑暗,士大夫阮籍深感与时不合。他便隐居山林,弹琴吟诗,乐酒忘忧,引以为乐。乐曲通过描绘朦胧而混沌的情态,以发泄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
起手是错的、弦序是错的,琴也失了音准。琴弦受了大力,很快便松,小国毓就把轸子紧一下。调音全凭信手一拧,接着一段一段地顺。《酒狂》看似写酒徒酣醉癫狂,实际上是一首借酒佯狂,表达孤独萧索之情的咏怀乐曲。丁国毓心中郁积的愤懑,倾泻在琴弦上,居然将《酒狂》的痛楚表达得淋漓尽致。
古琴名曲《酒狂》,曲子短小严谨,采用基本曲调的变化重复。小国毓从未弹过曲子,只能一段一段地顺下去,却应和了《酒狂》的同音反复。基本曲调的变化重复,不断地反复,乐音如注,如满腔怒火尽泄。
“节奏、过弦和手型都不对!”丁廷执越看越气,顿足捶胸地乱骂道:“写字不临帖,弹琴不按谱……怎么生出这么个孽障!”
章禹莲只好上前,想把丈夫拉回屋去。丁廷执却大力挣开,他越来越激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章禹莲紧蹙眉头,有些无可奈何。这段日子,她也发现丁廷执颇为反常,脾气变得暴躁易怒。丁廷执为人清傲,向来不屑与污邪为伍。他嘴上不说,但时时避着不务正业的舅子章禹利。搬满月那日,丁廷执却将章禹利拉到一边,说着些什么,看神情似在央求。
前些日子,章禹莲发现丁廷执面色晦暗,虽然肩伤好了很多,但手抖得厉害。她想为丈夫把脉看看,却被丁廷执支支吾吾地拒绝了,并找了一个笨拙的借口躲了出去。那天晚上,丁廷执居然没有回家。第二天回来,说是太晚了,怕扰了她休息,就住在了章家,和章禹利一起。
回来之后,丁廷执的手不再发抖,神色也恢复了正常。但是,章禹莲从他躲躲闪闪的眼神中,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丈夫惊慌失措的样子,和他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特别味道,让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章禹莲回头再看儿子。小国毓面色平静,指间却勾剔激荡。章禹莲愈听愈是心惊。既然丈夫劝不得,就只能去拦儿子。
她放开丁廷执,疾步过去,伸手轻掩七弦。
刹时间,院子里静寂无比。
小国毓并不看娘,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娘!临帖再好,也是欧颜柳!依了谱子又如何?古人有古人的抹挑勾剔,我有我的打摘托劈。我弹我的琴,与谱何干!娘若不允,我不弹了就是!”
章禹莲一怔,想起上次小国毓差点挨打之事,当时她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说过“与你爹一起”之类的话。她立刻醒悟,儿子定是会错了意。
丁廷执口不择言,一通乱骂。丁国毓却是个心高气傲、心思极重的孩子。国毓还小,但思想比一般的孩子都成熟,性子虽急,但日趋稳健。若心里有什么欢喜或气恼,决不会告诉爹娘。在大人的眼中,他还是个孩子,但某些时候,居然能喜怒不言。眼前的小国毓,表面上安静,内心却像旷野里横冲直撞的小马,桀骜不驯,不肯让人靠近。这个年纪的孩子,迫切地希望摆脱束缚,叛逆极了。尤其对父母,坚定自我地不再服从,不接受建议,不愿意被摆布和指挥,甚至不求被理解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