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德军舰炮对准了青岛村(2 / 2)大裳茶首页

旁边一个人则道:“不会吧!俄国的船也来过,过些日子不是也走了?

话虽如此,惶恐不安的情绪,还是在青岛村的村民中间蔓延开来。

鸦片战争以后,列强相继侵入中国,中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甲午海战日军占领刘公岛,水师提督丁汝昌自杀,北洋水师全军覆没,《马关条约》割让台湾、澎湖列岛。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传来,国人震惊,直隶布政使陈宝箴痛哭:无以为国矣。外国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西方传教士大批涌入,他们设立传教点,发展传教徒,霸占土地,修建教堂。清朝官吏畏之如虎,敬若上帝,山东百姓饮恨吞声,巨野县磨盘张庄杀死杀德国神甫能方济和韩理迦略正是积怨痛恨的爆发。

在青岛村,人们也经常遇到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雇佣当地人做向导,骑着毛驴四处游历,有的外国人还租了渔船在近海测量水深。村里见多识广的老人,也不懂洋人们为何来这里测绘、勘探。

丁永一愈加忧虑,他叹息道:“胶澳怕是要变天了。”

这种乡间的议会自然是没有结果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着,之后便自行散去。

青岛村依山伴河,有三百多户人家,原始石块或砖石块混合垒起的屋墙,浅褐色中带着灰白色的屋顶堆尖如垛,一座座绷着渔网的海草房,随山就势,错落有致地盖在河岸边上。村里有一眼不大的泉眼,流水长年不断,过路的行人口渴了都可以来这泉眼取水喝。每年正月,十里八乡的人都会群集村口的天后宫,焚香祝祷,年复一年,代代如此。自天后宫撞钟过年,便拉开了庙会的帷幕,附近的村民挎着大圆斗,里面放着猪头等供品,在烟雾缭绕中烧香祭拜天妃吕祖,远郊的人们也纷纷驱车赶来。青岛口商家这时各自许愿奉戏耍景,或一台,亦或两台对唱,天后宫的戏楼下万头攒动人声如潮。庙会正月开始,日日人群络绎,大书、小场、梆柳、兆姑、秧歌、杂耍、江湖把式无所不有,有时会至四月或端午。

青岛口从明代万历年间开放为海运港口,船舶往来,航运渐兴,青岛村逐渐扩大为上青岛村和下青岛村。

上青岛村居民多以捕鱼为生,下青岛村开设了许多商号、店铺、作坊等,称为行街。行街的东南侧是总兵衙门,俗称“老衙门”。行街的东北侧有一座沿海村落颇为稀罕的三合院,住着远近闻名的胶澳大裳茶丁永一一家。三合院宅门的门枕石呈石鼓状,下方有雕刻精美的花叶托抱,院落灰墙黛瓦,明柱花窗,临街的厢房屋顶砌着青瓦青砖的女儿墙,院墙上面抹着石灰打墙头顶,墙上面抹成了半圆形的和尚头。宅子墙外对着天后宫方向是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丁字路口这些地方是很容易出现煞气,有些人称之为鬼道,即人鬼都走的路,因此宅子街角处立了一个石柱。石柱产于泰山山脉周边的溪流山谷,质地极为坚硬,黛青色表面半渗透着高山流瀑的纹理,看上去显得凝重浑厚。齐人高的石柱古朴墩厚,用朱砂描刻“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字,顶端圆雕威而不怒的狮首,中部柱体被栓马缰绳磨得发亮。丁家的大门为两扇,漆为黑色,每扇装一个铁制的虎口门环,左边的虎口门环连着门内摇关,供随手关门用。门上修有门楼,砖雕四角飞檐,上饰有龙头,门楼右边的院墙上镶嵌带鼻梁拴马石。

丁永一推开大门,迎面是青灰色的照壁,飞檐出角,顶上盖青瓦,周围镶着角砖,照壁的正面是雕工精致细腻、气韵生动的麒麟送子图。

丁周氏正在洒扫庭院,见丁永一回来,便问天后宫敲钟所为何事。丁永一不想她为之担心,随口应了一声没什么事,就像以前一样,穿过游廊去后罩房炒茶。

丁永一四十四岁,字孟固。四岁学习手工炒茶,四十年来勤习未断。炒茶看起来简单,但不花上三五年的功夫是上不了手的。一双手在一口光滑的特制铁锅中,全凭肉掌感知锅温,手直接在炙热的铁锅中贴合茶叶造就一锅好品相的茶绝非易事。

丁永一试了试锅温,将已经摊晾过的青叶倒了进去。只见丁永一双手朝下,手掌迅速将鲜叶在锅底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之后瞬间撩起,双掌一翻,鲜叶簌簌地如雨点般落回锅里。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平、趟、抖、压、荡、扣、扎……十八种手法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每个手势和力道的运用,都要考虑到如何浓缩和聚拢香气,一刻不停地重复炒制两柱香的工夫,直至鲜叶变成光滑紧结的茶片。鲜叶内物质受温度和炒茶手法的变化造就出茶叶的不同香味和口感,这样做出来的茶,才能成为茶中至品。茶,等级越高,香越清透雅致,出汤才能越甘甜,汤色几近琥珀琉璃一样的润明,可以冲泡十道以上。这才是冠领绿茶的“无味中的至味”。丁永一手工炒制的崂山绿外形完整、色泽鲜亮、口感清纯、香气怡人,这是他引以为豪的绝活儿。

每天练习手法炒出来的茶日积月累甚多,丁永一却从来不喝也不卖。丁家茶从采集、萎凋到烘干粗制,对制茶环境都有极苛的要求,不达标准的茶不能售卖,日常练习手法炒出的茶只能用来泡脚。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丁家茶声名远扬,在行街上却不设茶庄,只是每年都在固定的季节,把精制茶和地方贡品崂山仙胎鱼一起送往京城。乡人也只能以泡脚的名义要了些练手茶去品尝,因此胶澳十里八乡流传着“茗香百种千金贵,不如丁家泡脚茶”的戏言。

炒茶看似简单,其实是功力和天分的凝聚。同一个茶园所产的鲜叶,在制茶高手和普通师傅手中做出来,香气和滋味可能有云泥之别。炒茶最关键之处在于心手合一、心神合一。丁永一为之苦练了四十年,但今天炒茶,他怎么也无法聚敛心神。

德国军舰炮口对准了青岛村,让丁永一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现在,让他担心的不仅是德国军舰上大炮,还有一件近在眉睫关系到丁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在等待着一个来自京城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于丁永一来说,和德国军舰上大炮同样可怕。它就像德舰大炮随时可能发出的巨大炮弹一样,能让丁家顷刻间灰飞烟灭。虽然怕,但也盼着。丁永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已经无力挣扎,只能盼着奇迹发生。这段时间的盼与怕,就像黑白无常一样,将整个人紧紧地摄住了。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和焦虑,而且这种失控感赶来越明显。

属于丁家的时间不多了。

俗话说,秋收冬藏。立冬一过,年就近了。年,一是过人,二是过银子。若无银子,别说年了,就是冬藏都是个大问题。秋茶倒是收上来了,可是丁家欠下了一大笔茶资。茶农等的不是银子,而是在等过冬的棉衣和粮食,在等糊口活命的希望。无论百姓能否活下去,每年朝廷依例的贡茶都是要交的。现在,大清割地赔款,白花花的银子都给了洋人,连军费都捉襟见肘,贡茶之银自然连年拖欠。今年贡银能给多少,往年的拖欠能还多少,都是个未知数。贡银的数量决定着丁家的兴衰存亡。

这个家还能不能撑得下去,贡银消息一到生死立判。

天后宫祈福的钟声让丁永一感到心惊肉跳。德国军舰上大炮似乎是个凶兆,丁永一觉得指向青岛村的炮口,分明正对着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