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创造一个良好的休息环境。
琨霜别院朝向湖面的三间厢房被全部打通,接着弯月状的回廊徐徐铺展,最终铺成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通幽玉台。
如此,主人行起坐卧间,都能置身于幽凉如水的夜色之中,客人来了,也能一起欣赏月照千山、鱼戏浮萍的美景。
这是何等通达怡然的意趣。
不过姬有瑕是不管这些意趣的,他“夸嚓”一下拉开木门,抬头就看见碧湖天光当中架着一张床。
对比琨霜别院的其他陈设,那核桃壳一样的木床就简洁得有些简陋了。
只有自床顶垂落下来的一层纱幔,在湖面吹来的微风中轻轻飘动,看起来银光闪闪、贵气逼人。
当然它也确实不便宜。
这东西叫作“银月纱”,是某个偏远小国进贡而来的宝物。
不仅能隐蔽使用者身形,而且防风防雨、水火不侵,简直是居家远行必备良品。
嗯……只要它没遇上姬有瑕。
这不,姬有瑕已经大步流星走到床边,一把掀开了银月纱帐。
眼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人眉目安然、肤如冷玉,修长身躯掩在薄被里头一动不动规规矩矩。浑身上下唯一乱了的,竟只有散在枕边的几根头发丝。
看着不似安睡,倒像安息。
姬有瑕“啧啧”一叹。
叹这般情景要是让那些清泷圣师的信徒看了,不知道会有多怦然心动。
只可惜他这人最爱牛嚼牡丹,瞧着闷头死睡估计连打雷都不能惊醒的弥乐,就尤其觉得他和一头案板上的死猪没什么区别。
于是姬有瑕伸出魔掌,一拍弥乐的脸:“醒啦醒啦,本世子大驾光临了!”
?
一刻钟之后。
可怜一大清早没觉睡的圣师大人,已经穿着一身齐齐整整的衣衫鞋履,用游魂一般的姿态坐在面朝湖畔的软椅上。
他湖水般的眸子里满是生无可恋,勉强挤出的笑容也是虚假而敷衍。
“你怎么又来了?”
姬有瑕有个好处,就是只要他愿意,在哪都不会把自己当外人。
左手边鲜虾煎饺豆腐脑,右手边酱肉羊腿叉烧包,面前还放着一大海碗的八宝饭,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食欲旺盛得令人惊叹。
偏偏这么多食物还堵不住这人的嘴。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还口齿不清地挑衅:“怎么,我耽误圣师大人梦遇佳人了?”
·
这个“梦遇佳人”是有典故的。
典故起于某年春日,姬满王上的群英宴。
彼时春雨朦胧,草长莺飞。一名青衣才子扶摇直上见天颜,然拜服之后,却步履蹒跚紧攥玉壶,非要再敬他人杯酒。
那人便是弥乐。
——他又着了一袭白衣,在国宴之中堂皇睡去。
虞渊王恰在席间,遂将弥乐唤醒。
后者一睁眼,立刻一本正经地瞎诌道:“王上恕罪,弥乐方才是于梦里寻仙。”
此言既出,王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才子已经激动得快要背过气去了。两手一哆嗦、就把满满一壶美酒敬了弥乐一脸加一身。
完事还大着舌头追问:“可寻到否?!”
当时没有人敢去观望清泷圣师是什么表情……
只知道冗长的沉默之后,白衣的少年人终于起身了。
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百年老酒的陈香,平日里一张比玉还白的小脸直接黑成了锅底。
掉头就走之前,冷冰冰撂下两个字:“未曾。”
于是一场群英宴后,清泷圣师梦里寻仙的玄妙事迹就在整个王都广为流传。人人皆以得到清泷圣师亲赠的灵物为荣,平日里也就更加将他当做一尊活佛来供着。
后来姬有瑕也问过,弥乐称他当时确实做了一个梦。
不过不是梦到仙境,而是一团白茫茫的云雾、一座黑漆漆的山峦,雾山中也并没有什么仙人,只出现了一名女子。
姬有瑕再问那女子样貌如何。
弥乐回答得不假思索:“骨色纯美,如妖似幻。”
听听,这还不是被什么山精狐媚迷住了?!
但弥乐被不被迷住与姬有瑕何干,姬有瑕巴不得弥乐被迷住,然后将这梦中精怪揪出来给他看看。
又因这梦中内容鲜为人知,俩人每次一不对付,姬有瑕就总要拿这事来戏弄弥乐一番。
弥乐听见,也总是闭口不言。
果然,他又不说话了。
池婉婉眼见弥乐神色渐转不耐,生怕俩人一大清早就要掀了饭桌子,到时候苦的还是她们。
于是赶忙将茶盏放在弥乐面前,笑着说道:“幸好今日世子来了,否则婉婉还不怎么叫醒公子。”
姬有瑕挑眉,问弥乐:“你今日有事?”
弥乐捧着温度适口的清茶,困倦的神色在弥漫开来的茶香中逐渐舒缓。
只是他的神情依旧恹恹的,一口一口专注饮茶,看起来完全不想花多余的力气说话。
姬有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自从俩人认识以来,他就没见弥乐有过什么红润颜色。这人明明长年累月不干重活吃好睡好,却总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文弱病气。
不是说仙人托生吗?仙人的体质看起来还比不过豆腐渣。
姬有瑕这么想着,突然对刚才把人拍醒生出几分愧疚之意。
池婉婉说道:“天还没亮时,都城衙门有人前来通禀,称楚氏一族的楚暮沉公子因病暴毙,请公子今日前去查看。”
姬有瑕稀里哗啦扒着饭,扒完用沾着米粒的筷子头指向弥乐。
“什么人都要他去看,还要仵作做什么?再说死了人不该去找棺材铺吗,圣师又不负责给人收尸。总不能让他摸摸棺材盖,祝姓楚的一家见棺发财吧!”
“……”池婉婉一时间竟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弥乐感动于姬有瑕话中的的回护之意,不过他更惊讶的是:“你居然知道楚暮沉是谁?”
姬有瑕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有被羞辱到:“我们如意寺的特产是送子娃娃,不是失忆药水!我当然知道我生母姓楚,且还是那楚氏族长的女儿、楚暮沉的姑姑。”
这样说来,楚暮沉与他勉强也算是表兄弟。
不过这人仿佛才二十多岁吧,这就因病暴毙了?
这得是什么等级的倒霉蛋呀。
池婉婉露出端庄大方的微笑:“仵作手段追查毕竟有限,楚公子真正的死因,或许只有公子去了才能知道。”
姬有瑕眉头一皱,觉得今日可能逮到了个大热闹。
如今世道并不太乱,但也绝对算不上海晏河清。天灾人祸避无可避、妖鬼邪魅偶有成群,前者尚有官军管辖支援,后者就只能由身负灵力的术士解决。
弥乐出身须弥灵山,又身为圣师,是术士中的术士,除非涉及王脉国运,否则轻易不会出马。
都城衙门敢来上门,说明楚暮沉之死必有大蹊跷!
姬有瑕边吃饭边思考,等他想到这一节,便将已经被啃的干干净净的羊腿骨放下,灼热的目光转向弥乐。
“你看你,身体也这般不好,出门肯定得带着家伙防身,不如带我一起去?本人武艺高强而且年轻力壮,有我保护,肯定一根头发丝都不让你掉。”
这话说的,竟是活脱脱一副恶心人的老好人味道。
弥乐但笑不语,坚决不要这满嘴恶心话的保镖。
池婉婉款款起身:“我叫宋叔与公子一起去。”
宋叔名字就叫宋疏,是弥山公手下一名颇有资历的家臣,当年护送弥乐一起来到王都。弥乐幼年出行在外,他甚至还会以身为其代步。
“别呀!宋叔年纪大了,也该让他休息休息了。本世子年轻,不仅稳重可靠,而且吃苦耐劳!”
弥乐眼皮子在他面前一扫,鄙薄之意十分明显。
意思是,刚把一桌山珍海味下了肚,也好意思说自己能吃“苦”?
姬有瑕向来无理也要争三分,继续死缠烂打。
“最最主要的是,现如今整个天枢国的百姓都将你奉若天人,说你携雨救灾,镇化妖魔。可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却几乎每次都是事后才听人提及,从没亲眼见识过,所以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去!”
弥乐被气笑了,与他分辨:“当年久旱大雨,其中缘由我亦不明。你说一般精怪无甚可看,我遇见一般精怪便不说与你听,后来好容易在王都碰见一只颇为难缠的极恶之鬼,给你传信,偏偏你又生了热病。你说说,怪我还是怪你?”
姬有瑕看他真生气了,赶忙顺坡下驴:“不怪不怪,谁也不怪。只要这次让我跟着你一起去就行!”
他谄媚地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好哥哥,你心胸如此宽广,总不至于像那些迂腐老头一样,害怕绝技外传被旁人学去吧?”
弥乐被这声“好哥哥”渗得打了个激灵,最终满脸一言难尽地妥协。
“那好吧,索性我今日正缺个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