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说华英在南京写信给在幽燕出差的志人，说想开画展及接儿女出来。志人回一封长信反对，说许多女人靠丈夫的名气开画展，假公济私，把风气弄坏了；又说养儿女是为国家，应该把国家放在首位。华英跟齐白石学中画，跟徐悲鸿学素描，又去英国学西画，怎能把她比做一个没有实学的官人太太？如今官风不正，连累她不能开画展，怎能服人？另外，她做过北一女校长，知道民心已失，想：「百姓为国」为甚么不能改为「国为百姓」？但她出身书香世家，必须做贤惠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只好等志人来南京以后再谈。志人是革命志士，不受常规限制，或说他的常规不是一般人的常规；华英是书香妇女，为传统拘束，似乎没谈就胜负已定。然而事情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局势变得惊人的快，转眼南京不保，何钦在立法院宣布政府即日迁往广州。第二天志人和华英一道儿游玄武湖。抗战胜利后他曾和庞塘飞来这里。当时大家都很兴奋，还在草地上照了一张相。才三年多，他又要离开南京，感叹无限。闲中他想到妻子：

在抗战期间，因工作关系自己无暇顾家，使她饱尝逃难之苦。武汉撤退前夕，她独自带着儿女在兵荒马乱中由汉口搭船去重庆；经过宜昌时突受敌机袭击，邻近的船中弹死伤甚多，她无处可避，饱受惊恐。次年二月她独自带着儿女到贵阳，又碰上最残酷的二四大轰炸。后来敌军侵入黔南，她也是在最危急的时候独自带着儿女狼狈离开贵阳。战争胜利后，全家由偏僻的金沙先后迁到重庆和幽燕，再转来南京，都是她独自带着儿女。徐蚌会战失利，南京第一次紧急疏散时，因为交通困难，她也曾自动表示愿意独自带着儿女暂留南京，劝我先走。后来局势稍安，她又独自把儿女送去她的故乡，再单独转回南京来陪我。因此种种，一提到逃难，她所感到的辛酸苦辣，自然远甚于我。

两人到家时已下午四点多，由童贤处得知京沪铁路已被截断，最后一架政府的飞机即将飞往上海。童贤要志人和华英立即跟他赶去机场。可怜两人来不及收拾行李便登上飞机。

第三天，两人准备由上海飞广州时志人被拦，无法上机。华英抵达广州后以为他已被捕，急着到处找人营救。最后由吴城打电话给蒋校长，校长当即应允，并嘱他关照志人以后少讲话。志人于第二天下午踏上童贤和于右任的专机抵达广州。夫妻俩在新雅酒店会面；虽只分别一日，犹如隔世相逢。何钦知华英怎样营救志人，对志人说：

「你夫人对你非常恩爱，很难得。」

有人说发达国家有社会福利，婚姻在困境中解体；国人则靠共患难生存，婚姻在饱暖时才亮红灯。志人为国牺牲，华英为志人牺牲，至少能稳住婚姻。

华英用急信、急电通知钟妈，促她把儿女带到广州。消息抵达蓝桥，一传十，十传百，黄家儿女成名人。班主任雷老师对渊明说：

「考虑到你对家乡学制不适应，我们为你填上一份新成绩，上学期各门都已改为七、八十分，跟下学期一致。你妈妈是本县第一个女大学生。你的外祖父是清代翰林，在日本取得工程学位，回国后创办本县一中。这样显赫的家世，没别家可比。俗语说：虎门无犬子。我看准将来本班弟子没一个比得上你。」

他的话是渊明的及时雨，不仅滋润他受伤的心灵，也降低难耐的离愁。人说剪不断，理还乱。爱情如此，离情也如此。想来除缺素英以外，湖南的石桥和贵州的石桥都有溪水，有稻浪，有丛林，有山石，有翠绿，有嫩红。

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能会导致家破人亡。华英苦劝哥哥逃，但他说：

「我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不留下来建设新中国？」

他的决定代表大多数自视为炎黄子孙或中华民族的华人，其中一部分的前辈曾在几十年前跟随孙中山回来建设中华民国。

第二天黄家踏上去郴州的难途。才几个月又走上这条路，能不触景生情？半路渊明发现没圣丽，质问君秋和钟妈。钟妈道：

「圣丽的干妈喜欢她，把她藏起来！」

闲话不提，火车进入广东。墙上涂的广告也逐渐广东化，包括甘和茶、保济丸、万金油、八卦丹等等。在广州火车站华英发现没有圣丽，禁不住放声大哭，要跟钟妈回去接她。志人说：

「找到她，可能会失去眼前的儿女。我们先去澳门吧！」

志人和华英带着儿女住进爱群大饭店。这天刚巧是渊明的生日，华英知志人痛恨官家借做生日收贿，不敢在家庆祝。她带着儿女沿珠江北岸向着西边沙面闲逛，天上只有几朵白云，是出游的好日子。只是华英缺些情绪，不时望着江水叹息。记得北上长萨那天，她一人独处，可以自由地思想、感觉和行动。今天有孩子在，一切都得以孩子为中心。因此江水所勾起的国恨家愁是一波一波、断断续续的，不足积浪成灾。这时，有一辆卖冰淇淋的小贩车经过，渊明嚷着说：

「妈妈，买冰淇淋。」

华英给每人买一筒冰淇淋。君秋指着渊明，不高兴地说：

「为甚么他的冰淇淋比我的大？」

「今天是他生日。」

「我过生日没人买大冰淇淋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