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民心早已动摇。从幽燕跟来的两个工人都说要回家，他无奈，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乡。其中一位是渊明的棋友，经常讲他年少时枪都拿不起就被拉去当兵的往事。

华英向儿女说，他们在幽燕念书时父亲已在南京举债建屋。由于物价飞涨，工程经常停顿，黄家刚到南京时只得先住琅琊路，等待大观园的落成。她又对渊明说：

「你爸爸出身黄埔，北伐时已决心做烈士，没做成。但做烈士的心未泯，园内七十二棵树木是种来纪念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

说罢，泪珠沿眼角落下。当时志人夫妇都才四十三岁。志人要黄家在大观园内过黄埔生活：不仅吃杂粮，还得动作敏捷。最难为的是华英，她出嫁前已患胃病，在园内扎营行军，怎么吃得消？渊明最羡慕姊姊在金陵女中住宿，放假的时候才回家。他不知广州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的实况，只知妈妈病倒在床，跟他说她要「去了」！

平日，天未亮渊明就赶着上学去，不，该说赶着离开严厉的父亲。有一次他被一位长者揪住，问他为甚么深夜三点背着书包在街上游荡，不知他没看钟，已在上学途中啦！他经常像逃兵般飞步出门，直到大观园在晨星中失落，才换上流浪者的姿态，漫步走向汉口路。由于「上学」特别早，他能看到穷人家怎样开始一天的工作，其中一家天未亮就在店外磨黄豆。他喜欢看那小女孩帮爸妈磨黄豆，但不敢问她姓名，只暗里叫她芙蓓，以方便自己想她。为这个名字，他还慎重其事查过字典。他曾问晨星，为甚么上天不把他投胎到她家，和她一块儿磨黄豆？

天亮未久，同学们陆续来到学校。女同学喜欢聊天、织毛线、踢毽子、跳绳子、跳房子；男同学喜欢弹弹子、抛蚕豆、跳房子。有时男女同学在一块儿跳房子。渊明站在一旁看同学们抛蚕豆：参加的同学各出几粒炸熟的蚕豆，用「剪刀、石头、帕子」的方式决定玩的顺序。玩者用一手把蚕豆轻抛，全数撒落在桌上。然后自出一粒蚕豆，把它抛向空中，接回前要在桌上拣一粒蚕豆。稍有差错∣∣或抛豆落地，或拣豆时碰到别的蚕豆，就得让下一位同学玩，直到所有的蚕豆都被成功地拣起，或剩下的蚕豆都紧贴着别的蚕豆。

抛蚕豆是价廉物美的好玩意儿。观众和演员都能各得其乐，还可以把游戏弄得更复杂，要求抛出及接回两、三粒。蚕豆抛出之际，渊明好紧张，既担心蚕豆走上不归路，又担心未及拣起蚕豆前，抛出去的豆子已经抢先回头。有的同学抛豆成精，能在几乎粘住的鸳鸯群中拣起一粒，然后把抛出去的蚕豆接回。围观者先是屏息止声，然后一阵喝彩。

渊明想抛蚕豆，但是志人要黄家与军民共甘苦，不给零用钱。一天，渊明发现芙蓓家卖炸蚕豆，忍不住在妈妈手提包内心惊胆战地「拿」走一张金元券。他不是不知家里军法的厉害，但为抛蚕豆，顾不得那么多。他又来到芙蓓家门外，望着那罐蚕豆，却提不起勇气说明来意。虽然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平易近人，不知怎的，他「怕」。她必然以为自己又是在看她磨黄豆。怎样让她知道有人要买炸蚕豆？她终于开口：

「您要买豆腐吗？」

语柔声嫩。他愣一下才拿出男孩气慨，说要买炸蚕豆。她问道：

「买多少？」

他不知价码，只把钱递给她，说：

「要这么多。」

「我家没那么多蚕豆。您买少些行不行？」

他发现不该「拿」这么多钱，但在慌忙中不能选择。这时她妈妈闻声而至，说：

「我们明天把蚕豆送去您府上，好吗？你要这么多炸蚕豆做甚么？」

「和同学们玩抛蚕豆，只要二十粒。能不能把剩下的存在您这儿？」

他几近祈求地说。她妈道：

「不要客气，以后这里有一罐蚕豆等着你。你要时尽管跟她说。」

她指着芙蓓说。

「谢谢伯母。」

他喜不自禁地说。

他怀着二十粒蚕豆，跳跳蹦蹦地来到汉口路，自叹耽误宝贵的光阴，校门已在他来到前开启！抛蚕豆的处女航令他兴奋，又让他交上一群「蚕豆友」。以后，他下午把蚕豆吃掉，清早去芙蓓家拿。他腼腆，她也腼腆，两人总是没话说，没话说。

蚕豆友何止抛蚕豆？人多胆大，一道儿跨藩越篱，浪迹街头；一道儿漫游秦淮河畔，在明代城墙上嬉戏；又一道儿坐在白鹭洲的桥杆上，早上看东方吐白，傍晚看夕阳染云，淘气时投石入水，打散鸳鸯……

一天，黄家游玄武湖。三道拱门顶着红柱绿瓦的大楼房，果然雄伟。志人买菱角后和君秋先走，华英买蚕豆后和三儿女殿后。除君秋外，儿女都非常怕父亲。华英为缓和怕局，说：

「爸爸是伟人，他心里是爱你们的。」

只是，渊明觉得父亲最可畏。例如吃饭的时候不可说话，不可嚼出声音，不可争食，不可掉菜饭在桌上或地下，不可无故离座，不可不端碗吃饭，不可弯背坐吃，不可多霸桌位，不可眉来眼去，不可愁眉苦脸。吃毕离座时不可不说爸爸慢用，妈妈慢用，姐姐慢用。有时儿女忍不住对看一眼，笑出声来，就遭他痛训一顿，甚至罚不吃饭。今晚来玄武湖划船，本应是全家乐事，但志人总是保持「平时即战时」的心态，至怎样划船，怎样吃莲子，怎样缅想当年，都是规规矩矩的，紧紧张张的。天上的云破月来，水上的桨起浪滚，荷叶里的风吹花落，渊明都看在眼里，却不敢留神。他希望「游湖课」赶快结束，没结束前必须全神贯注地听父亲训导，稍不注意，便可能挨耳光。志人不怕死，渊明却怕，甚至怕他把船搞翻。回程时坐三轮车，志人和君秋坐一辆，华英和圣丽坐一辆，渊明和二中坐一辆。渊明游玄武湖的快乐只在此时！父亲不在旁边，他才能欣赏路旁的热闹及回想玄武湖的景色。在幽燕他也跟父亲游过一些名胜古迹；游的时候也是紧紧张张的，一切美感都要待回忆时才能呈现。

由于逃难，黄家的儿女经常缺课。为补功课，华英替他们雇请一位家庭老师。一天，老师教渊明《王冕的少年时代》，说：

「吴敬梓三十三岁的时候移居南京，曾卖家屋来雨花山麓为先祖建造祠堂。他借王冕道出自己对读书做人的要求。你要细心念这篇文章。你看，王冕去秦家放牛的时候才十岁多，跟你一样大。你家富，他家穷，但他还是能把书念好。他画荷花，画到最后，精神及颜色无一不像，只多一张纸。」

渊明听罢，向老师说：

「你求爸爸，让我放牛去。」

他心想，放牛比上学强，去芙蓓家磨黄豆又比放牛强。

又一天，黄家游中山陵。渊明为避开父亲，说要数台阶，边数边走，数到三百九十二才到最高梯。白天在学校，每逢周会师生必须向国父孙中山先生遗像鞠躬。现在来到棺前，他恭敬地向总理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