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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明将离开幽燕。加上愈离愈远的素英,他的伤感自然重于昀新。啊,向冰糖葫芦说再见,向史小说再见,向粗糙的窝头说再见,向香山的小驴说再见,向八达岭上的长城说再见!
褚兰家看淡前景,决定去香港。秉瑞是普通百姓,只能洒泪送褚兰和华英。华英带儿女去南京。她想起徐志摩在J大以《秋》为名演讲,说中国人只有两个阶级:一个是执行恐怖的主体:强盗、军队、土匪、政客……;一个是被恐怖的……,永远在地上趴,发着抖,喊救命……。她从渊明口里得知二老爷的想法。现在轮到她想:二老爷没受过正规教育,徐志摩留学剑桥大学,为甚么两人的思想这么接近?她没细想,搞革命读够整人的书就够,何需大学毕业?
渊明在火车上问妈妈:
「敌人不是投降了?为甚么我们又要逃?」
「为甚么?连我也胡涂了!」
他惊讶地说:
「您说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大人胡涂,小孩还要听吗?」
「大人胡涂,小孩子还是要听。你不跟着逃便没饭吃,没衣穿,没房住,没学上,没朋友玩。我心里怕,所以逃。你长大以后,会明白我也是为你逃。」
甲板上湿气袭人,凉风吹人,海浪震人。她渐感不支,和儿女撤至大舱。当轮船驶出渤海时,除渊明外,大家都晕船,其中以君秋最抵不住。华英躺在席上,命渊明照顾全家。他买食物回来的时候,华英已睡。他把稀食递给君秋,君秋不吃。他说:
「妈妈说的,不吃会吐胃液。你赶快吃,这是我的责任。」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使用责任两个字,只没命令的意思。
以前黄家逃难走陆路,现在走水路。百姓逃难像是军队演习,水、陆都得练。黄家面对茫茫大海,一如面对他们的未来。终于,渊明兴奋地说:
「我看到陆地了。」
他的兴奋给黄家带来希望。奄奄一息的家,目前所期望的只是看到陆地。不去海洋,不知陆地的可贵,不知能稳稳地站住,也是一种幸福。
不一会儿,甲板上站满乘客。船速渐缓,浪花渐低,轮船在人潮的期望中驶入吴淞口,驶入黄埔江。
船抵码头的时候天色已暗。车水马龙在灯光下特别凸显。华英跟儿女说:
「上海是中国第一大城。中国跟外国做生意有一半路过这儿。我们将借住王姨姨家,没我的允许,不准动一件东西、受一份礼物。」
面对这样繁华的都市,人会看到眼花缭乱。渊明不是写《子夜》的茅盾,无能欣赏胸脯和美腿;他也不是江湖人物,无能回顾上海滩的风云。他只是一个孩子,好奇地盯着大厦、灯光、玩具、食品及江水发愣。江水悠悠,能勾回幽燕、重庆、金沙、石桥。江水甚至能勾回天津:华英曾买外绿内红的萝卜给儿女。小孩子边吃边渡桥,不觉在逃难。
王姨姨拿出一堆橘子,摆进精美的玻璃盛器,对渊明说:
「不要客气,当这里是自己家,拿去吃罢!」
渊明望着母亲。华英道:
「拿一个,说谢谢王阿姨。」
他眼捷手快,拿走最大的一个。君秋瞪他一眼,拿走次大的那个。二中和圣丽也各拿一个。华英替圣丽开皮去维,和她共吃。
在上海才住一天,留给渊明的印象却是深刻的。他特别惦念玻璃盛器里的橘子。如果素英在,自然也会分到一个,或许分到君秋手上的那个。
华英又带儿女登上轮船。江行比海行稳,黄家大小都在甲板上遥望两岸风光。船过镇江时华英想起志人曾陪着她在岸上看日出、画日出。那时两人正在谈恋爱,轻松兼甜蜜;现在儿女成行,紧张兼辛酸。记得父亲说过:
「我们不行,中国的前途要看你们。」
说时不知自己将去。现在她也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把希望托给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