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天第一片银杏如黄金伞般缓缓飘落,李府接到家书,李百户夫妇及儿子今年能回家过年了!李峑开心极了,三年没见,自己又长高长大了!太夫人虽然身体欠安,行动迟缓,却也立即指派家仆提前筹备,准备过个热闹年。
李峑心里还有个愿望,要给父母好好展现一下这些年学筝的成果。自本朝初,皇帝推崇反“胡俗”,复三代之旧大兴礼乐,汉唐之制得以光复。又下令凡朝贺不用女乐,故此从宫中放出一批教坊司的年长女乐师,个个才高八斗,人人技艺超群,李峑的师傅梁姑便是其中之一。梁姑本供职教坊司东院,曾任筝色色长,其筝艺超群,筝法独妙,能连弦并拨,起手宏拓,落音舒展,鲸惊鸾续。传说梁姑的筝声弹到动情处可令人入幻,时而风和日丽,时而细雨霏霏,闻者无不称赞其旷世之技。
殊知这筝自魏晋起便号“仁智之器”,唐时更是宫廷独享的雅乐,但前朝以来,汉唐古乐式微,筝谱遗散,筝技仅靠口授心传,故筝师收徒颇为严苛。当年梁姑一到江州,葛府做东李府作陪,连夜设宴款待欲延请梁姑为师。听闻宫廷御乐大师来了江州,梁宅一时间门庭若市。好在只有李峑、葛恒资质不凡,有幸入了梁姑的眼,二人这才有缘习得大家真传。
在江州,新年第一天都要举行元日祭,由县令亲自主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元日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献艺。因是州县祭祀,朝廷不会专程派遣教坊司乐工和舞生,一般就由州县自行甄选“军民之秀者”——世家子献曲献舞,以表诚心。江州人心中,唐筝之制最为正统,所以每年的元日祭都以筝位为祭乐主位。前两年的筝位都是葛恒,现在葛恒嫁去了青城,不出意外的话,论江州筝技之首,今年的筝位便该是李峑了。
果然,当秋菊之落英登上席面,李府接到县令的请帖,诚邀李峑为元日祭筝位。元日祭是江州一年一度的盛事,太夫人欣然应许,督促着李峑每日勤加练习,磨炼筝技。
待到冬日第一场雪落下,苍茫大地素裹银装,祠祭署的奉祀通知李峑到仓神庙合奏排演。下了马车,冷风呼啸迎面而来,李峑紧了紧水华朱色的蜀锦裘衣,雪白的毛领暖暖的,越发衬得她乌发如云,小脸晶莹胜雪,一双眼眸水光潋滟。李峑最是怕冷,一进冬日暖手炉是片刻不得离身。李峑喜香,为了今日演练,这几日可是对着古方,花了大功夫精心调制出了“花涧露”,临出门才滴上几滴在手炉里,芬芳袅袅,满室生香。
奉祀暗自感叹,今日这两位站一起,还真是一双璧人。
萦绕的香气使人沉醉,李峑随着奉祀款款而行。一踏入仓神庙主殿,李峑的脑海却突然“叮”了一声,一片空白!
只见玄色劲装男子的身影扑面而来。
“李小姐,你来了。”那声音含着温暖的笑意,亲切而爽朗,仿佛两人相识已久。
李峑生生止住脚步,四下张望,大厅里除了奉祀,再无第四人。骆疆从容不迫地向她致礼,然后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眼角眉梢皆是笑意。那微眯的笑眼,让她想起三月春风拂过的汜水河。
小唯见李峑傻眼了,赶忙悄悄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衣袖。李峑回过神来,赶紧回礼。奉祀和蔼可亲地看向骆疆:“想来二位都认识,今年的筝位是李百户府上的千金。大家知晓我们江州这些年雨水太多了,连年洪涝苦不堪言。县令大人说这几年我们祭典上都是女子献舞,太过阴柔,所以今年想推陈出新。恰逢骆公子回我们江州祭祖,足下是忠南真人的亲传弟子,又曾入神乐观习祭祀乐舞,自是当得‘军民俊秀子弟’,今年舞生非您莫属。”骆疆闻言自是谦虚一番,他能自荐舞生,让县令和奉祀很是满意,丝毫不在意他商贾之子的身份。
——但,李峑不满意!
为什么是他!
这些时日,她见惯了骆王两人的相处,那是一个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世间最恩爱的夫妻也莫过于此。她都准备放弃了,毕竟,身边追求自己的男子不在少数,何必执着于此。
可,天意弄人!
自己须与他共献一曲,众目睽睽之下,还得培养默契!
何为默契,是一个眼神就知晓彼意的心有灵犀,心意相通。
他们,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还没开始演练,奉祀突然被叫去处理其他事务,偌大的殿堂就只余二人。
小唯和家仆搬来筝盒,取出小姐常用的锦筝“莺歌”。李峑就势落座,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想说些什么,可又不自觉地停住。她自是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筝位,也没有道理让骆疆放弃,毕竟元日祭献舞对商贾子弟意味着莫大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