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清楚,但终究逃不过上头缺人的缘故。”
听到答复,甘白的脸色骤然阴沉。“既然当事人都不知情……”他恢复沉思,“那么传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传言?什么传言?”汗橙皱起眉头。
“关于人员扩充的原因。是我的一个弟弟告诉我的,可信度不打包票,我让他亲自和你聊吧。”说完,他冲列车前进方向喊了一个名字,很快收到应答,招呼之人正是先前炫耀登上珠穆朗玛的南亚稚脸男。
稚脸男人先是讶异着站起,茫然寻找声音来源,而后与眼冒金光的甘白、汗橙对视,为难瞬间扑上脸颊。
片刻犹豫后,他才从二人面前经过,一声不吭地坐到汗橙身边。灰白色的座椅将他腰背牢牢吸附。
“来,甘银,把你听到的传言再说一遍。”
“传言?什么传言?”稚脸男木讷地问。汗橙看得出来他在装傻。
“就是你在家门口接收到的错发信息,之前不是还和大家一起讨论过吗?”甘白直截了当地点明,接着拍了拍汗橙的肩膀。“他叫汗橙,第三届的,‘跳级’了,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快,跟他再重复一遍!”
“当然没问题,可是……”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但依旧心存疑虑,只好扭头向汗橙确认,“你真是第三届的?”
“属实,我愿对日起誓!”汗橙明白这会儿需要直率地表明态度。
“俺……”于是他凑近。“俺听说戴森球上有不少人失踪了。”情绪一激动,陕北口音便暴露了出来。“事情发生得很突然,至今不明原因。”音调极弱,细若游丝,然而表情却做作夸张,几乎动用了所有器官催人信服。
“何为戴森球?”汗橙问。
“戴森球就是……等会儿,难道你没有更换芯片吗?这些概念都明明白白写在科学志里。”
汗橙摊开双手,“说来我讨厌背书的感觉,所以科学志的部分细节我甚至还未解压。”
“奇怪的癖好,”甘银倏地将脸拉远,飞快打量汗橙上下,然后解释,“通俗一点讲,戴森球就是一个自转的灯泡,只是体积稍稍大一点,中央发光发热的灯丝由恒星组成。生命可以在灯泡内壁生活,环境同地球近似,重力由离心力模拟。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抬头是不着边际的深空,一个抬头仍旧是花花绿绿的自然。”
得到大致描述,汗橙便查询了戴森球的确切定义。“你的意思是,现在太空上已经有人类建造的戴森球了,是吗?”
“或许如此,”甘白冷不丁插嘴,腔调严肃,“但一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戴森球,地球上的我们还能看到太阳不是吗?大抵是些捕捉高能粒子用作核能‘灯芯’的人造星球,过渡阶段的产物罢了。”
甘白补充的内容科学志中同样有记载,但是汗橙并不关心,他的注意完全被兄弟二人雷同的语气吸引。“你俩说话为什么都懦声懦气的呢?”他笑着问,“就像坐上审讯椅悔不当初的罪犯一样。”
谁知听罢此言,汗白跳将起来。“你勒个宝批龙,笑扯扯的,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该不会以为我们这趟是去戴森球观光的吧,知道现在驻留上面的都是什么人吗?首批温室人!数量足足比我们这届多一倍。”
“温室人”三个字,汗橙最早是在一份日期模糊的旧报纸上了解到的。那天他刚满十六岁,随手从叶列娜母亲送来的纸堆中抽了几张,很快就被其中塞满文字的一面夺去了注意。
那是一篇社会调查类的文章,首段开门见山地将太空时代的人类划分三等:一等是诞生在空白历史中,如今大多搬去行星带外生活的原生人;二等是诞生在社会化抚养政策前,如今掌握地球话语权的后原人;三等则是社会化抚养长大的社抚人。
“至于温室人的说法,”文章写道,“笔者企图借此讽刺首批社抚人那被过度宠溺的童年,指代他们在犹如温室的生活环境下,滋养而生的偏激、木讷、懦弱、精致利己等性格缺陷,进而强调教育改革迫在眉睫……”
在文章结尾,作者阐述他所期望的社抚人格,应当如何热情、如何乐观、如何谦逊、如何智慧、如何志存高远、如何踏实心恒,并且用层层递进的动人排比,描绘了人人如是的理想社会如何如何美好,看得人心潮澎湃。
汗橙被说服,决心自己不能同流合污,然而待他平静,发现作者的部分愿景早已成为现实——自己的童年过得并不随心。而半年后,当他再次回想起看见“温室人”三字的这个傍晚,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一昧抵制与厌烦。
原因是他观察到一则规律:社会发展迅速,再复杂的乱象终究会得到解决,然而仅仅用两三笔文字刻画的片面形象,却会随时间的流淌愈发沉淀为根深蒂固的偏见,长久流传,烙印在所有人,甚至包括被标签群体的脑海——尽管“温室人”称呼充满歧视意味,但社抚人内部以此自侃早已稀松平常,听上去并不扎耳。
人数多一倍啊,汗橙思考,地球有近一亿五千万平里的陆地面积,而时空门间隔三十四万平里,每一处十二人,一共便是五千两百多,两倍则约莫过万。
“人多又怎样,你是在为接替他们后需要同时承担两人份的工作而担心吗?”
“最好如此,只怕更糟。”甘白紧张兮兮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世界是垄断的!”他的眼神飘无定所,活像放风的窃贼,“行星带外的原生人垄断了带内人类的科技,留下了能回到过去的时空门却并未说明原理;地球上的后原人又向我们温室人封锁了信息,永生手术的细节始终成谜。而现在生活在戴森球上的,虽然同样在社会化抚养下长大,但经历和育人方式的差异,将注定彼此存在思想上代沟及心理上的芥蒂,难说……”
“难说不会向后原人对待他们一样对待俺们!”甘银接话,“把我们视作‘奴隶’,只许我们接触技术的细枝末节,而将重要领域圈为禁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品质个体都难以做到,遑论一个生来就被孤立的群体了,傻小子,你明白当中的厉害吗?”
汗橙当然明白。他想过垄断的问题,而且更加深入。
他把视角推出太阳系,怀疑柯伊伯带之外也有人类同族,同样私持真理。
而在他们之上,依然存在智慧群体掌握未知。
之上的之上同样如此,之上之上的之上也……
每每思维抵此,汗橙都会强迫自己转移注意,他害怕问题的答案,害怕垄断的链条无穷无尽。
“为什么要搞垄断呢?”甘白紧皱着双眉发问,“为什么既要创造我们,又要拿手捂住我们的眼睛?”他的语气愈发激动,最后近乎嘶吼出声。“既然都是人类,就应该一视同仁、信息共享!”话音未落,甘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别过头去。
“垄断的目的也许是防止核弹发射器落到低道德感的人手里。”汗橙猜测,但没有说出口。
深谙朝堂之道的他十分清楚,在摸清多数人态度之前暴露自己的立场是件多么愚蠢且危险的事情。
其他人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之后车厢陷入沉默,无人询问何故无人给出应答。直到列车最终停下,胶囊之门缓缓打开,气氛也没有回归平常。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半人高的轮足机器人,拥有一对灵活的手臂,通身洁白。
机器人先用一段流畅的舞蹈和对仗工整的绕口令为温室人们接尘,然后礼貌地带领众人离开车站。
在它的指引下,并排的队伍沿空无一人的走廊东转西拐,二十分钟后才在一架方方正正的箱式电梯里歇住脚跟。
电梯与众不同,没有楼层按钮,只有照明和一块显示倒计时的屏幕。
它的运行方式同样怪异,时而上下,时而左右,偶尔前后,甚至还出现过短暂旋转。
真稀奇,汗橙感叹,这电梯似乎能全自由度运动,就像一颗随赌盅摇晃而肆意翻转的骰子。
他琢磨原理,猜测电梯井同磁浮列车的轨道一样真空,产生变化的磁场来为电梯提供牵引力。
电梯的终点是一个四壁落窗的圆盘状空间,宽敞明亮。
空间中央横竖规整的安置着数十张座椅,他们进入时上面几乎坐满了人。性别有男有女,肤色有黑有白有黄有棕,年纪相仿,穿着形象大同小异。汗橙直觉对方也是温室人,和甘银甘白同一届,只是来自不同地区。
接近的时间,重庆音和陕北音开始为身处何地展开讨论,不久后在金字塔留掌印的男人也加入其中。
汗橙沉默不语,他一眼便认出所在乃太空电梯的乘坐舱。尽管窗外漆黑一片,标志性的十六根牵引绳却因为点缀荧光剂而轮廓清晰,它们如同田间栅栏一样环绕垂悬,将原本是整体的窗景均匀分割,铺排成列。
银白二人的争论愈发大声,但是乘客们忙于内部交道,留意者屈指可数。
众人入座,汗橙挑了个最靠窗的位置。
清点完人数,机器人便翻折成四方,一边严丝合缝地嵌进地板的缺口,一边宣布即将启程的消息。
片刻后,空间开始振动,耳边奏起锐响,牵引绳上的亮斑流动拉伸,迅速下沉,消失不见。几秒后,黑暗淡却,豁然开朗。
七彩图卷倾泻入眼:橙色光球高悬于空,周围是克莱因蓝,分割天地的山迹线横亘于下,好似行蛇一般弯折连绵。一些山很高,顶部有积雪,自腰而下,颜色由黑转黄转绿。山底的植被与平原接壤,融入无边无际如潮水般律动着的森林。森林稠密,但非一成不变。绿色板块之间,江河溪径遍布,湖塘池泽挨连,有草地,有花圃,有山崖,有凹谷……景致丰富,各有千秋,看不过来,总之带给汗橙的欣喜难以言表。
为获得更广的视野,汗橙尽可能贴近窗沿。
他好奇地俯视,企图看到地面,以为太空电梯的地基会像地铁站一样坐落繁荣中心,但是却没有。
牵引绳的一端扎根荒漠,光秃仿如剥了壳的皮蛋。荒漠内圈平坦,地势直到边缘才逐渐林立起伏,那是一个个借助电梯舱上下时卷动的骤风而堆积成的沙坡,同样呈现耀眼的黄色,沙坡以外才是盎然生机的森林。汗橙细心扫视,看到近处树间有两条平行的白色缎带起起落落,那是一群白鸽和几只雪雁。
海拔不断升高,接近可视临界。一次眨眼过后,鸟群突然从视野中脱失,再寻不见。紧接着,荒漠、湖泊和森林也同时失去生气,褪成单调色块,没了欣赏价值。
汗橙悻悻抬眸,将注意落到半空。电梯正在穿梭云层,窗户上不停掠过薄如蝉翼的白色纱绸,部分冷凝成珠。
这种感觉很奇妙,既刺激得似行车突破山间迷雾,又温馨得如栖家聆听窗外暴雨,难以描述。唯一能确定的是它转瞬即逝的特征。随着云朵远去,水滴蒸干,目及之处,刹那余留晴空朗朗,空无一物。
之后的光景再也没能扬起汗橙情绪,即便是地球全貌赫然眼前的震撼,也仅仅维持了几个瞬间。
恰恰相反,随着窗外重归于暗,汗橙的胸前莫名其妙扣起了阵阵隐痛。压抑、迷茫、恐惧,宛如三个沉默的幽灵,不约而同地爬上跳级者的胸襟。
为缓和痛楚,汗橙巡览四面,一边观察身边人脸色,一边留意其它窗户里的图景。方圆之内,一些人在指点,一些人在叹伤,大部分人和他一样双眉紧皱、情绪复杂。环绕的窗景则别无二致,均是一类布局——蔚蓝圆弧占领半边,顶上是浓郁赛墨的黑。
地球很大,然而窗外的黑色远比它要宽广得多得多,无所边际,深不见底,绝望一如虚无。除此之外,它仿佛还拥有吸纳一切,甚而人脑记忆的魔力。当汗橙收回触及过虚无的视线,再度投于身下时,竟发现上一秒还亲如母亲的地球,突然间变得既陌生又神秘,仿佛自己从未和它打过交道。它端着一股不可名状的高傲,漠然瞵视着曾经的子嗣径直远离,仿若巨人挥别身上的蝼蚁。
汗橙感觉到无力,于是下意识撇过了头。待他重新回神,舱体停止振动,电梯恰好抵达。
在空间站,两个贴着金色胸徽的后原人接手了引导的工作。他们一个胖矮,一个瘦高,自称执行官,表示将一同前往目的地。
执行官?执行什么呢?汗橙心里一惊,难道甘银的小道信息属实,戴森球上的确发生了失踪事件?
后原人领众人去到空间站远离地球的一端,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传说中的星际飞船。
透过舷窗,庞然大物悬浮于空,它外型仿若气垫船,通身灰色,散发幽幽蓝光,神秘而诱人。它的表面没有任何棱角缝隙,浑然一体,仿若天成。
汗橙摇头晃脑,寻找飞船动力源,然而船身完全封闭,不见推进系统的踪迹。金色胸徽命令跟班们挨个进入登机室,“观光团”由此排成一列。
汗橙对如此费时费力的安排感到奇怪,决心探明真相,因此轮到他时,他没等胖瘦组合宣布,便假装无意地箭步冲进房间。
他看到一只巨大的机械臂,正托着一个两米长的金属箱往飞船和空间站的对接仓平移。金属箱上半透明,内部充斥深蓝液体,五官冷静的甘银平躺其中,模样熟睡。
(冬眠?永生既已普及,又有二次改造的皮肤保护,为何还需要冬眠?是双重保险吗?还是说像手术前的麻醉一样,又是一种技术保密手段呢?)
汗橙怀疑,隐隐知道答案。
不管怎样,眼下他也只能悉听尊便,按部就班。他走到新升起的空休眠舱前,触摸光滑如镜的金属框架,感受指尖传来的冰雪般严寒。就在这时,房间里的A.I.盖丁说话了。
“先生,您将乘坐的是,中亚三号星际飞船,即将前往L3戴森链上的生态母球,”它的语调低沉富有磁性。“请进入飞船的冬眠舱并仰面平躺,先生。”
汗橙照做,动作麻利。虽一言不发,内心却在盘算之后的梦境。旅程遥遥无期,需要一场难忘且美好的幻想聊以慰藉。只要有足够强的心理暗示,就能够左右一个人的梦境,这是心理志告诉他的秘密。
“请把双手叠在胸前,先生。”
做什么梦好呢?他想,回到童年,还是拥抱未来?重温儿时的游戏固然有趣,但戴森球里可能的遭遇同样令人痴迷。突然,他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曾多次悬于嘴角却又都转瞬即逝的疑问,如今不合时宜地清晰呈现眼前。
“双腿蹬直,先生。”
(首批温室人没有经历过历史调查,他们的次脑也只包含了理工学方面的既有学问……)
“身体放松,先生。”
(他们的脾气出了名的糟糕,他们的性格出了名的相似……)
“做个好梦,先生。”
(一个既不熟悉地球,又不了解人类历史的群体,还能算是地球文明的一员吗?)
蓝色液体没过颧骨,汗橙双眉微皱地闭上了眼睛。
“旅程愉快,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