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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高天之主为名,以此万顷荒原为证,今日便亲手予你终结。”

“好个威风八面的高天之主。只可笑,你是这等不自量力,竟妄想将我终结。就凭你?那就如你所愿,战个你死我活。胜者位登至圣,败者永堕尘埃。”

戏台上,一位白衣银饰的武生正与一位黑衣金饰的武生激烈地打斗着。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他们的表演动作糅合进了诸多江湖闻名的武打招式,一枪一剑颇有高手风范,引得台下观众叫好连连。这场戏演的是一出古老的神话传说,讲的是在混沌初开、万物初生之时,天界与冥界激战,最终天界的上神亲手杀死了冥界的魔王,守护了混沌消散后的秩序,创造了人界。

台下的这些观众自是对从小就听老人们当饭后故事讲的神话情节不感兴趣。这些江湖豪侠喜闻乐见的是这段精彩扎实的长打戏。这天是执柏门的春社集会,这些观众都是执柏门的门众,个顶个的英雄人物。

在当今江湖,执柏门可堪第一名门正派。虽然规模不大,但其历史底蕴深厚显赫,一直汇集着每一代最顶尖的高手大侠。江湖之上,再凶险的血海深仇,再残暴的邪门外道,只要执柏门出手,就没有不被清扫干净的。

戏台旁侧的梅花树下,摆着一张大圆桌,桌旁坐着六人,是执柏门年轻的现任掌门,和门中五大上卿。他们没有坐在戏台下方正中视野最好的地方,一是怕扰了其他人的轻松尽兴,二也是方便他们自己内部的交流。此刻,居中的掌门陈平正欣慰地注视着沉浸于春社欢乐气氛中的门众。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如此年轻的他却已凭借自身无可置疑的过人武艺与真刀真枪的赫赫功绩位居这第一正派的掌门。在他眼里,一切未来就如同暖阳春风下的此时此刻一般,在和煦的光芒下正向他徐徐展开。

在他左侧坐着的是五大上卿之首的丰至瑶。这位少年与陈平同岁,同样意气风发,但明亮的眼眸后又似乎隐藏着一些心事。丰至瑶左手边是五大上卿第二位的展蓝,他的年纪略大一些,此刻正微笑着赏看台上的武打功夫。在陈平右手边,依次坐着第三至第五位的上卿。第三位程叶息,老成持重,老辣的武艺之外,尤以智计胜过他人。第四位吴忧泪,平日里总是和和乐乐的,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但要他出手之时他也绝不含糊。第五位楚不萍,他已近中年,最为稳重,手上处理的常是微妙而不可出半点差池的要事。

“酣然醉问春何驻,哪,剑动风潮迹飞花啊。”吴忧泪酒至微醺,斜倚桌上,半对着程叶息半自语地说道,“老程啊,我最喜欢的就是每年这春社了。你看,我们这些江湖人,一年到头刀口舔血、你死我活的,不就为了这一年一次热闹萧闲的盼头吗。”

“你这‘忘忧居士’还是闭嘴吧。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俗气。”程叶息半玩笑半严肃地回敬道,“社戏哪里不能看?这天下英豪汇集到执柏门下不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就为了这个?”

楚不萍也帮腔:“忘忧居士,我看你是掌管执柏门的账本管太久了,越发不像个江湖人了,倒跟那民间的小商人似的。”

吴忧泪摆了摆手,自顾自又斟了一杯酒:“你们啊,不明白的。”

戏台上,天神一招天女散花般连环剑正将魔王逼得步步后退。正当致命一击,那魔王却抓住转瞬即逝的破绽,眨眼间闪身到天神身侧,枪杆横扫,跃出半步失去重心的天神几乎重重跌倒。天神猛地翻身而起,挥剑格挡开了直刺命门的长枪。剑刃划过枪杆,天神手腕一翻,反将长枪压在地上。二人凌厉的目光甫一交汇,魔王一掌猛然劈向天神,电光火石之间,天神受击,重重跃起。

观众们“啊”的一阵紧张叹息。半空之中,那天神一扭身,将手中利剑直直掷向魔王。魔王灵巧地闪避而过,轻轻一挑,长枪便已对准天神的落点。然而,魔王这一闪避已空出身位,天神并不躲避刺来的长枪,反而一肘卷起长枪的尖刺,借力落到了魔王空出的这半个身位里,一把抽出插进地上的长剑。魔王尚在使力运枪,天神却忽地松开紧夹长枪的右臂。魔王不及收力,虚踩半步。就在这半步之间,天神一个抢身上前,过人转身反手一剑——那高天之主赢得了胜利。

观众激烈地喝起彩来,两位武生谢幕退了场。余兴未尽,展蓝转头对丰至瑶说道:“看这两个武生的身上功夫,我瞧着不像是唱戏的,怕是打小的练家子。这庆盛班里怎么突然来了这样两个人物?”

“哦?这可稀奇了。哪有练武之人去投奔戏班子的道理?”丰至瑶之前并没留意台上的表演,敷衍地应和道。

“你也注意到了?”倒是程叶息接话道,“可疑。”

居中的陈平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庆盛班我们早就知根知底,从来信得过的。更何况,这是在执柏门内,谁人敢来兴风作浪?”

“我可没说他们一定是来使坏的啊。要是想干点坏事,以后台的身份悄悄进来岂不比这高调亮相更合理?”展蓝笑道,“喏,这不,他们来了。”

众人顺展蓝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高天之主和幽冥魔王抹去了脸上油彩而未卸戏服,径直朝他们走来。走到陈平身前,二人扑通一声便单膝跪倒在地。

不等二人开口,展蓝先嚷嚷开了:“哎呀,二位先生这是为何。”

“陈掌门在上,金刀符家符礼慎、符信珍拜见执柏门掌门众上卿。”那二人深深一揖。

陈平急忙站起,扶起了二人。展蓝和吴忧泪也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推给了符家二人,请二人就座。众人皆有惊诧,不知金刀符家找上执柏门来所为何事。这金刀符家坐拥中原全境最大的金矿,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手握多么庞大的财富。能够守住这片金矿,便可知符家族人绝非等闲之辈。觊觎金矿的势力从来不少,但从未有人能从符家的金刀之下活出来。所庆幸的是,金刀符家的人平素也极少出没江湖,对外始终保持低调,否则以他们的财力与武力,要将江湖搅动个天翻地覆也非难事。如今,这向来神秘的金刀符家竟以这种方式主动找上门来,执柏门众人自是惊疑。

“二位果真不是庆盛班的演员。”还是陈平首先开口道。

“欺瞒陈掌门,我们甘愿领罪。但事出紧急,还请陈掌门听我二人陈情完毕,再作发落。”

“哦?莫非是金刀符家出什么事了?”丰至瑶问道。

年长一些的符礼慎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我金刀符家因金矿的缘故,在这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但家主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故而多少代以来,我金刀符家只偏安金矿矿场一隅,低调持家,行善乡邻,断不沾惹江湖是非。然而半月以前,我金刀符家遭强敌侵袭,惨遭洗劫。家主力战而亡,我等卫士死伤殆尽,其余老幼皆遭灭口,仅我叔侄二人逃出生天,得以向执柏门求救。”

说着,符礼慎已泣不成声。

执柏门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程叶息问道:“以你们金刀符家的武学绝活,究竟是何等强敌,竟能将你们如此屠戮?”

符礼慎的身体和声音都一起激烈颤抖了起来:“是显谕魔教。”

众人皆神色一变。丰至瑶激动地拍桌而起:“又是他!”

显谕魔教是将近十年前兴起的一个邪道门派,自称大显谕教。魔教创始人名叫申傲雪,师门不详,来历不详,江湖人只知此人武功高强得几近邪门。申傲雪宣称天道已陨、世道崩殂,而江湖中人应挺身而出,代替天道执掌世间秩序、展现神谕。短短数年间,这显谕教已从一个地方性的小团体发展为当下规模最大的邪道门派,虽然目前还未向执柏门叫过板,但江湖已有担忧,认为以显谕教现下的实力,恐怕就连执柏门也难以将其压服。

“邪魔外道,不可不诛。”陈平神色凛然道。

符家叔侄深深叩首,哭腔高声道:“陈掌门在上,恳求执柏门扫除奸邪、一正江湖,为我金刀符家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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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道挂于山壁,一侧森林蔽日,另一侧遥遥俯瞰碎石凌乱的河滩。一行十骑匆匆赶路,领头的是陈平与丰至瑶,符家叔侄紧跟其后。

众人皆沉默不语。这是进入符家金矿唯一的道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丰至瑶只觉得空气中开始翻涌肃杀与血腥的气味,离金矿愈近,这气味就愈加强烈。他看着打头陈平的背影,一袭滚金边的白衣,衬着鲜红的发带恣意飞扬,与马蹄扬起的落叶一同在风中翻卷。换作别人,丰至瑶定会说此人过于轻狂,对前方的危险毫无准备。但这是陈平,潇洒快意之处既便横扫千军。

早些时候,五上卿极力反对陈平亲自前往符家金矿。众人认为派两位上卿前去足矣。程叶息提出,金矿地处偏远,敌人状况不明,掌门不应亲自涉险。但陈平慷慨道:“显谕魔教已在江湖为非作歹多年,只因其未曾直接挑衅,执柏门也从未讨伐。时至今日,显谕魔教做大到如此地步,与执柏门的不作为脱不了干系。作为掌门,我负有直接责任。而今,显谕魔教制造如此惨案,我岂可再坐视不管?我必须亲自制裁他们,以弥补我已犯下的过错。”

众人一时争论不下,最后还是楚不萍体贴陈平的心意:“那日符家叔侄在门内众位英豪面前求救,掌门已当众做下了承诺。此番掌门亲自前往讨伐,既是展现执柏门的信用,更是给江湖众人定心,示我执柏门威严,定当在显谕魔教面前护江湖周全。”

既然陈平心意已决,无论是作为属下,还是作为好友,丰至瑶都理当跟从。丰至瑶心中有自己的推算。显谕教自是邪魔外道,教主申傲雪更是江湖人人闻之色变,但他们能迅速壮大到今日,可知并非动辄灭门的狂徒。究竟是何缘故,竟让他们对金刀符家下此毒手,又是为何偏偏让符家走漏出这对叔侄来向执柏门求援呢?更何况,这金刀符家虽然一向作游离江湖之外的姿态,但此等豪富世家,在江湖上也决称不上正派,此番却如此高调地来向正派之首的执柏门求救。此中疑点颇多,丰至瑶定得亲自来弄个明白。

还有更重要的,他一定要搞清楚,那个申傲雪,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丰至瑶和陈平,是江湖上人人称羡的一双挚友。但这两位同年的少年侠士,性情上倒是大不相同。陈平自小便在执柏门习武,师从上一代掌门,耳濡目染的都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大道理。他一贯任侠豪迈,为人潇洒不羁,一心只热衷于铲恶扶弱,而从来不知畏惧。这既因他超凡的武功,也因那追求正义的热情。丰至瑶呢,心里却总是揣着事。在执行任务时,他时常考量过多,就连老谋深算的程叶息都忍不住连连批评:“小子,你又过虑了。”这或许也和他的出身有关。不同于一路成长于名门正派的陈平,丰至瑶自小师从两位深山隐士。他的师父们并不希望他太过执着于对公正的追求,总是说他:“你想要的正义何尝不是一个陷阱。”潜移默化之中,丰至瑶的侠士热忱也就始终笼罩在这样一层阴影之下了。

小道折向密林深处,头顶天光瞬间被浓厚的树丛遮蔽,仅有丝缕微光从树叶层叠的缝隙中漏下。丰至瑶点燃了火折,丢进了马灯。身后几位年轻的门众不住嘀咕起来了。

“这符家金矿竟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也怪不得江湖上极少见有金刀族人走动。”

“我看此地阴邪极盛,怎么符家会选在这种地方世代盘踞?”

“瞧你,这矿脉又不是你想让长在哪就长在哪的。”

身前吹来阵阵腥湿的大风。陈平与丰至瑶停住马,看向面前一座漆黑无底的洞口。狂风卷出洞内潮气与腥腐气味,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