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极东之地的朝廷不识货,教会用无数沉船和人民换来的世界版图,也就没有必要半买半送了。洋鬼子今天来,也就是和受过洗的师爷打声招呼的。来了二十年,除了江浙的地方老爷,也就是些商人和渔民接受了洗礼。这个成绩耶稣会可不满意。
所以洋鬼子要回去了。
然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草纸上蓦然出现了一大堆英文字母和符号,编写的逻辑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中可谓“鬼画符”。中量的标点符号出现在几个勉强能辨认出的英文字母中间,挤满了小半张纸。首行的缩进有些诗歌的意思,而分句的架势也确实像在写诗。但一整篇东西看下来,洋鬼子也看不懂。
然后这些字就同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断变幻彩色的“hello world”浮现在草纸之上。
洋鬼子摇了摇头,但表情的意思却是“大受震撼”。于是当下便与师爷嘀咕起来,想让孩子去一个叫“英吉利”的地方,进修不可思议的法术。
执事被吓着了,抱起孩子就要走,以为碰上了人贩子。先生也接连摇摇头,“使不得”。这个孩子不能离开故土。大师您另谋高就吧。
洋鬼子耸了耸肩,然后客气地告别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远东教区服务,几个人在爱晚亭中依依惜别。迎风踏雪江白月,别君去马遗空山。执事抱着孩子,鬼子辞别师爷。
当时只道是寻常。
威尔特张伯伦先生此刻坐在自己简朴的办公室里,屏息凝神地将清道夫从三楼找回的脑组织碎片,放进了桌上一个由树脂凝固定型而成的人脑模具里。只是仔细刮下来的碎片似乎受到镊子和锉刀带来的物理刺激,正疯狂地释出生物电信号。而那些尘封于神经元细胞内的记忆,蓦然地释放出来,便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张伯伦先生眼前闪回。
可他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顾低着头研究如何铺开金属盘里滑腻油光的肉皮,那是被轰飞了的大脑皮层的一部分。要命的是这一块皮层完全涵盖了布洛卡区与镜像神经元细胞,如果探针下得太用力,戳破了哪个地方,可能以后他都没法儿再学会说话了。所以张伯伦先生考虑了一下,便从身前的黄梨木书桌里翻出了一个黄铜放大镜和一个小座钟,再然后就屏气凝神地开始修复这块脑组织了。
时钟在滴答作响。除了正中间的书桌,整个房间里就只有两张榉木板拼成的陈列架,架子刷了漆,放满了各式语言写成的出版物。摆在正中间的是几本岁数能赶上伦敦塔的手抄本,几个烫金的龙飞凤舞的拉丁字母,爬上了鞣制的熟羊皮书封,染红处理的书皮上还镶嵌着几颗矿物石:钴石、绿松石,以及颗粒极小的碎钻;旁边放着卷起来堆放的羊皮纸,展开后是一张传令官用来宣布命令时展开的羊皮纸手稿,还有几张用来记载神秘学里的字符与公式。在书柜的角落里,还放在着一些露出书脊的宋版蝴蝶装的古代。其中有《说文解字》,以及记载而来风靡巴黎剧院的中国戏《赵氏孤儿》的宝卷百科。这些书是通过伦敦城的几家书店搜集而来的。
张伯伦先生对这些带字儿的抄本很珍惜。
他的操作非常小心,尽管身上的血还没擦干,被掀开的颅骨也还没掰回去;但时间似乎很紧迫,威尔逊张伯伦此刻完全顾不上自己的情况,在灯下细细簌簌的使着镊子和探针,宛如正在解剖兔子和青蛙的医学院学生,继续对大脑皮层的复原。门口偶尔响起两声脚步声,但很快就走了。张伯伦先生在工作的时候,门口会挂上一支燃烧着黄色火焰的煤油灯。此时不欢迎任何访客。门口经过的仆人们好像很明白这个道理。
又过了一会儿,细微的汗珠沁出了整张脸庞,与时钟赛跑的张伯伦先生手不禁抖了一下,紧张地俯下身子检查刚刚的探针有没有刺破大脑组织。走廊此时则响起一个缓慢而笃定的脚步声,精准地跟着时钟指针的滴答声响起。听到了脚步声之后,张伯伦先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完全铺开了的大脑皮层被电极充分地刺激之后,已经呈现出了紧绷的状态;而张伯伦用两根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这块皮层放进了树脂容器的最上层。
脚步声停在门口,没有进一步表示,似乎静静地等着张伯伦打开房门。张伯伦庄重地捧起了那整座树脂容器,缓缓地摆上了书架,然后整了整衣服,缓缓地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人,黝黑的皮肤,留着精心修建的络腮胡,嘴角总是不自觉地抽搐一下,似乎要拉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但很快就被一种忧伤而严肃的沉思表情掩盖了。他穿着同张伯伦先生一模一样的衣服,手上还拿着写有“比阿丽特”的名片,但似乎宁愿站在门口,也不想迈进来。
“我,我来了,”当张伯伦先生看到门口的来人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出神经质的痉挛,“抱歉,比预定的时间晚了点儿,不然敲门之前,我就应该咽气了。”
“不必担心,您已经做得很好了,”门口的人似乎能感到一种浓厚的悲哀意味,从张伯伦先生的双眼中弥漫开来,这与他刚刚面临生死时的平静与镇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不想进来,谢谢你。”
“不,你,你必须进来。”自从给来人开门之后,张伯伦先生就一直都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那张写着他名字的那张名片,也沾上了正在从五官流下的鲜血。似乎在同面对门口的来人打了照面之后,张伯伦就在经受巨大的痛苦。而这些痛觉,似乎在枪击之后很久才姗姗来迟,“大脑已经拼不好了,但布洛卡区还是修复完成了,您只要吃下去,就能得知刚刚发生的一切。我时间不多,没有办法亲口向您报告了。沃尔夫失控的时候,打死了无辜的人,我把她的死替了,也就注定活不了了。但我的任务,完,完成了。你现在进来,吃,吃了我,你就都明瞭了。”
张伯伦疼得弯下了腰,在来人面前,他的身体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溶解。毛发也变成了黑色的粘液,滴滴答答地融进了衣服里。血泪从双眼中淌下,而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一个用来接血的盆子,避免让自己的死亡弄脏这一整块地毯。
“还,还有事没做完,沃尔夫为什么发疯,我,我还不清楚。但不好意思,剩下的事都交给你了,张伯伦先生,名,名片您可以拿走了。我将名字,还,还给您。”
被称为张伯伦先生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的血肉正在不停融化为一滩血泥的张伯伦,还是迟迟没有动。
“吃,吃掉我,不,不然就来……”
“不,威尔逊张伯伦先生,我允许您用这个名字去世。为表敬意,这个名字不会再给别人了,但请允许我先借用一下您的名字,好完成您没有完成的工作。放心的去吧,从现在起,您的一切因果,都由我来承担。”
正在化成一锅血肉糊汤的威尔逊张伯伦显然已经无法开口了,但即便声带已经融化,散发了一阵极其恶臭的血腥味,展开门口的男人仍然认出那一对没有融化的眼球在深深地注视他,那是“谢谢”的意思。
短暂的目光交接之后,铜盆里的眼睛向天一翻,沉了下去。站在门口的人终于走了进来,伸手在血池中捞出了被鲜血浸得嫣红的名片,血液很快就渗入了来人的手指,然后变得干干净净。他将名片插入胸前的口袋之后,打了个响指。女仆比阿丽特便从一楼的楼梯奔向了办公室。
“请将他端进院子里的那口金制的棺材里,封好之后再命人下葬。”
比阿丽特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她哽咽着,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其他的声音。良久之后,一个充满了哭腔的声音才悠悠地响起。
“大人,他……他的墓碑上应该刻什么名讳?”
“什么都不要刻,在墓碑立好之后,只要刻上‘他长眠于此,为了一位天使’就可以了。我死的时候,这个名字会还给他,届时你再刻上去就行了。”
“大人,您……”比阿丽特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眸因为悲哀与惊讶而蒙上了新的泪水。同样发出惊呼的还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卡门女士。
“别哭了,孩子。去吧。”威尔特张伯伦面无表情而又铿锵有力地将这句话讲了出来。趁着“复仇”两个字带来的力量,比阿丽特站起身来,小心地将一盆血肉捧了出去。
“我请您查的人有下落了吗?”
“有的,张伯伦先生。已经找到人了。”
“那么,卡门女士,请随我一起去吧。亲人为死者流泪,爱人为死者报仇,”威尔特张伯伦用力地跺了跺脚。
“遵命,我跟您走。”卡门女士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屋子的正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