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池傲抖了抖肩膀,褥子裹高了一点,“告诉你也无妨。”
他伸手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井字,最下方写上九州三十二关,中间一格写了重林,左边是若水关,最上方写上温城,而七海峡道在井字以外的右侧。
“抽象了点,若水关还要偏上点……总之大差不差,你先看,”殷池傲扔掉树枝,手塞回褥子,瞥见夏侯炳正襟危坐,褥子放在木椅上,“你不冷吗?”
“不冷。”夏侯炳淡淡回应,俯身去看简易舆图,不知殷池傲连连啧舌,心底夸赞年轻的身体。
殷池傲喝了口热水,喟叹道:“你看过地形图,大概是这样。我们此次目的说白了,就是要拿下域外十二城和温城……域外呢,在那在那,”他指了指温城西北方,靠近若水关的地方,“靠强攻肯定是莽夫行为,若水关你了解得怎么样?”
夏侯炳思忖片刻,在殷池傲逐渐清醒的眼眸下答道:“顾渊险胜后扶十里接替驻守,然顾渊此次再出征直奔若水关,暂且无异动。”
殷池傲点头:“这就奇怪,明明再拿下域外后,我们基本就打通了道直捣魔界老巢,若水关对他们来说是重中之重,大可趁兵力尚未恢复强攻拿下。这么久过去了,甚至等到再一批援兵抵达,一点动静都没有。”
顿住,又喝了口热水:“殷将所担心的,是他们身为魔宁愿背水一战,宁愿冒着被人直捣老巢,也要做敢死队另辟蹊径。温城是魔军兵力最强之地,只有重林与七海峡道能衔接兵力,且逆转他们被动的局面。”
夏侯炳惊道:“七海峡道易守难攻,自从沉香运粮沉海,峡道被迫分割成两半,我们攻不下,魔军也拿不下。”
殷池傲面不改色道:“设想下最可怖的局面,我们拿下域外十二城,他们拿下重林和七海峡道。魔军杀到过沙埋,记得吗,就在关口与龙踞山,他们清楚地形会立即掐断我们的援兵路线,但修真界没到过域外十二城以外的地域,只知道是一片海,怎么去魔界我们是毫无头绪的,一来援兵不能抵达,二来离魔界过近易被剿灭,基本到了这个局面我们必败。”
夏侯炳隔了许久才吭声:“可这只是猜测……”
意思是仅凭猜测,无法推断出真正的作战方案,而他不认为走这一条保守路线会比横冲直撞要妙。
“上战场就是要胆大,”殷池傲眨了几下干涩的眼睛,“必须要坚固后方,前线才能冲,原定我去守七海峡道,但我的归林军有半数不通水性,只好换你的兵去援助赤军。你到了七海峡道,只听赵天择将军调遣。”
注意到夏侯炳脸上的傲气,殷池傲沉声又道:“你可别莽,我们两支军只是加固战力,要等顾渊抵达若水关如何决策征伐,是直攻域外,还是戒备等候魔军主动,都是未定。”
夏侯炳抿唇点了点头,退了营帐。
殷池傲一口一口喝着热水,胃舒服了不少,倒头半躺在草席上,睡意全无。
“但愿魔界真是这么想的……”似梦呓般的低喃,寂寥无声。
殷池傲探路率先返回后殷闻彻便将此事告知了他,他一开始也不愿留守阵地畏手畏脚,请求直攻域外十二城,驳回后痛骂了一顿才勉强被说服。
求快不如求稳,毕竟他们是修真界的最后一道防线,绝不能沦陷。
远在千里外的魔界半月宫内,艳阳高照却使人感到阴森寒冷,今日赶集,市上的喧闹声达百里,宫内成群结队的侍女出宫采购,大篮小篓,嬉笑连连。
深院偏殿内长着梧桐六棵,簇簇花球,五彩缤纷,为静默的宫墙平添温馨。
此处名为摘星殿,是魔界使者叶衍的寝殿。然此刻寝殿主人倚靠殿柱,听到动静歪头探去,初竹拖着厚厚的大袄从屏风后走出来,面有不满。
初竹走到他跟前,把大袄甩给他,遏制不满问道:“你脑子转不过弯吗,我穿这身出去,别人会用什么眼光看我?”
毛茸茸的大袄扫过叶衍的脸,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魔界的温度比修真界低得多,寝殿有炭炉取暖,外面冷。”
他含笑伸手替初竹系上,魔族人生性畏热,骨子里便喜寒,哪怕冬日也只需要披一件略厚的衣袍。
叶衍给她戴上帽子,掸了掸帽上的绒毛,便听她说道:“魔界的时辰与外面可是一样的?”
整理的手顿住,叶衍笑道:“当然一样,长老放心吧,哪怕你不来这魔界,你也得花三日时间甚至更久到沙埋,不如到这清闲享乐,到时去沙埋毫发无损。”
“你怎么不那时直接送我去。”初竹与他交汇目光,被戳穿了心思的叶衍随机移开视线,她懒得多言,正要走,临了被叶衍叫住。
回头见他朝自己伸出右手,不苟言笑说道:“你能找路吗,牵我。”
初竹一个字、一个表情都没给,将要跨出门槛时,叶衍快步扑来拉过她的手腕,眼神诚恳,嘟囔道:“牵个手行吗?”
片刻,背着大小背篓箩筐的侍女有说有笑进到拱门,远远瞅见自家使者牵着一个遮挡严密的人的衣袖乐在其中,惊讶到连行礼都卡在手边。
竟然叶衍更先朝她们摆手,声音愉悦:“采办了好多呀。”
“呃……对对,使者是要出去吗?”几人磕磕绊绊互扯勉强行礼,两人从他们身旁路过,叶衍轻轻应答一声。
渐渐远去,侍女们呆愣在原地,心有余悸,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一名侍女弱弱发言:“除了阿四,印象中使者没有笑过吧。”
话落立即被呵斥:“慎言!你还敢提那个名字!”
宫人通常是乘马车到达集市,步行要走上半个时辰不止,叶衍却未提到马车一事,擅自将初竹带来魔界对她而言,无异于酷刑。
叶衍瞥过去一眼,从一而终平淡的神情,若再让她乘坐魔界的马车……
“初竹。”他轻轻唤道,引来她的侧目,浅浅笑道,“摘星殿内的陈设是我按人间的摆设布置的。”
初竹再目视前方,像是已经知晓了他的话,沿着叶衍指示的近路走。
叶衍继续说道:“我少有住,也常叫人打扫……”
初竹打断他:“行行行,知道你魔界使者日理万机,还能抽得空闲去人间游玩,可见多是爱好人间万物。”
叶衍抿紧嘴,面上浮现一丝尴尬,当初怎么没想过初竹这么能说会道呢。
中心大街车水马龙,原本宽敞的街道两旁被摊贩占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高楼顶端散开的红绸缎延至百家,垂吊色彩各异的灯笼纸伞,酒肆飘香十里,茶楼听戏拍手叫好,伎院歌舞升平享乐,说是盛大节日也不为过。
从近路闷头走的初竹恰好被鱼贩挡住了道口,鱼贩是个小伙,下巴削尖,瘦得像猴,拿着把宰刀正杀鱼。
“让让。”叶衍从背后撩起了摊贩围布,眼神示意初竹走出去。
初竹压低帽沿,随意找了个方向随人流走,叶衍识趣当作无事发生,跟上前给初竹介绍。
听了一圈,她反问道:“你想去哪?”
叶衍早拿定了主意,指向混乱的人群,轻撩双眉:“制窑。”
当初竹皱眉看见桶里黏糊糊的稀泥后直言拒绝,叶衍求了多久都没用,只能允许在旁看他做。
老板特意寻了个僻静处给二人,靠近河流,汩汩泉流压低了喧嚣热闹。初竹靠在木椅上晃腿,监工般审视叶衍的陶瓷手艺。
叶衍肩宽腿长,却憋屈坐一根小凳子,无处安放的腿屈起,撩起小截袖子露出手肘搭在腿上,慢慢磨蹭旋转圆盘的泥。
据安连庙道叶衍会易容术,初竹毫不避讳盯着那张可称俊美的脸看,可能皮囊下藏的是面目狰狞的老妖怪,或是吃人不吃心的狐狸精。
看了许久,唯一的变化只有右边唇角下多了一颗痣,一颗唇下痣罢了。
仅仅几眼功夫,叶衍塑出了大概模样,除了丑也有点怪,他不觉得,乐滋滋修饰边角。
初竹难以点评这个半边圆盘半边方正的碗状,问道:“你是给狗做的碗吗?”
叶衍洋溢自信的笑僵在唇边,抬起两手泥泞,委屈又难堪吐露道:“我没养狗……这碗,是给你的……”
老板按时而来,要取泥陶去烧制,只见盘上一滩烂泥,叶衍伏在地上保持捂脸的姿态,像中了剑背部耸个不停。
顿时大惊失色,忙跑去唤道:“使者!做陶瓷怎么——这脸!”
叶衍顶着血迹斑驳青紫的脸摇摇晃晃起身,仅剩一只眼可睁,冲老板摆手大笑:“小事!挨了这顿打,本大爷还怕什么!”
见他近乎癫狂地笑,老板茫然失措:“使者,不会傻了吧。”
叶衍重重咳了几声,瞥见飞来一只亮着淡蓝荧光的小虫,停在耳廓,闪烁得像在传达什么信息。
只见叶衍的脸上倏地覆上一层阴霾,丢下几两银子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