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母亲会葬在淮州,父亲说化疗前回淮州慢城,在家就商量好了,老妈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她还是愿意回冀州,她说记得与父亲刚认识的时候,正值夏天,二人走在灌云村凉凉的树荫下,那里是他们开始的地方,我满满的动容,想来,我以后葬在哪里呢?跟着老妈?还是葬在慢城这熟悉的地方?我没上学之前的慢城八号站,上学之后的慢城海运小区,工作之后的慢城天空印象小区,直到现在,每天迎着慢城太阳的升起而劳作,随着慢城的日落而休息,匆匆也快四十载了。
填个人信息的时候,我在祖籍一栏写下,冀州市东台区灌云村,父亲成长生活的村落。我在这里出生没多久,便随父亲去了淮州,回灌云村的次数实在有限,对故乡的记忆只有些零碎片段。一是,灌云村大集热闹,大姑家出门就是集,集上的切糕做的好吃,每次去我都会吃几块,这些年到的地方多,别的地方也吃过切糕,没有故乡的切糕好。二是,九七年的暑假,在老家跟着三姑,三姑父坐着牛车下田干活,拔掉地里红薯的须根,保留主根,有兔子从旁边的毛豆地里噌的蹦出来,我去追兔子。
很多旁支远一点的亲戚由于不怎么接触,只是在父亲的介绍下,打着招呼,长辈,平辈,交流的是冀州的方言,我却不会说,冀州的家乡话在我这里彻底失传。冀州市东台区斜对角连云区兴华村,老妈没出嫁之前生活过的地方,坐公交四十多分钟到。提起兴化村,绕不开我的二舅,他是兴华村小学的教导主任,五年级的暑假,孩子们放了假,我和乐子(他儿子,我表哥)在村里玩耍,早上去帮忙给家里的枣树打农药,上午周边村里哪里有集就赶哪个村的集,中午睡了午觉,下午由二舅带着去村西边的洼里跟他学游泳。再晚点,就给自家的玉米施肥,一棵玉米下二舅撒点肥料,我们开罐子加点水。晚饭他总买一瓶啤酒,半斤煮花生米。给我倒一小杯,给乐子倒一小杯,啤酒就花生米,美滋滋!
二舅赌博有瘾,我认为这是不好的地方,适当即可,多数村里的人田间地头好玩两把,也算是打发无聊时间,多在娱乐,在大姨家的时候,老妈也跟着大姨他们玩牌,筹码是一毛,我在旁边看了两局,觉得也没意思。二舅晚上没事,有人撺局他就去,据他自己跟我说,没输大过,每年还能赢不少。他有一辆幸福摩托车,晚上骑车去赌博的地方,我坐着摩托跟着去过一回,纸牌玩法:斗红五。看半天也没看明白,就一个人在屋外大门口看深远的夜空,村里点灯的太少,月亮的光芒格外的明耀,满目浅色的银白,单调静谧。小时候,姥姥,奶奶讲的鬼故事脑海中一现,胆量骤减,又不敢在门口多待,回去坐在里屋的门口,耳边是他们吆五喝六的打牌声以及夏虫的喧闹。
大伯早年当兵,退伍后去了冀州油田钻井队,起初住的是连绵几公里的,三十来平的一套二,专门为全国各地的会战人员临时盖的简易房子。后来油田划了区块,东台区盖了楼,分了房。
七七年,石油运输部会战招工,在职职工一人分一个名额,可以介绍一位年龄二十三岁以下的亲戚,进石油系统工作,大伯问了老爸,老爸二十一岁的年纪,正在生产队挣工分,考虑了下,让大伯陪同报了名。招到石油运输部维修队,二十来岁的父亲正式成为一位汽车维修学徒工。父亲跟车队,在克拉玛依给法国的钻井队维修运输车辆,西北有些勘探井多数是包给国外的井队,80年代初,国内钻井技术还相对落后,父亲也只是跟着师傅还有一名法国的技术工人学习修车,他们住在克拉玛依不远的137建设兵团招待所,2年后,父亲又搬到克拉玛依第一招待所,也是法国井队的生活基地。
父亲说他们那时候思维比较单一,人比较单纯,没有现在年轻人那么多想法,规章制度没有现在多,人心淳朴善良,思想境界高,真心的奉献祖国的建设,主要国内经济还处于萌芽状态,人就是图能吃饱,还有当个工人很自豪的。父亲开始不知道油田是什么?只是知道汽车开起来需要加油,XJ那边风沙大,气候恶劣,车的油路,气路进点沙子,车坏是常事,父亲出师需要三年,第一年每月拿33块钱,第二年36,第三年39,出师后第一年54,考上一级维修工59,二级维修工64,我问过父亲,父亲说考试也简单,就是看你修车的熟练度,还有一些基本的故障判断,那时候车也简单,没现在这么复杂安全。
父亲接触的车,主要是些给井队搬家,运输材料的车,比如,八吨半的五十铃,12吨的大日野,40吨的尼桑,还有少见的奔驰车,五十铃和大日野好像是周恩来总理与日本签订的订单,进口的。正值大西北开发初期,不过就这样,生活还是枯燥,单调,XJ那边的治安也没有现在这么有序,偶尔父亲会去南疆,一路跑15天才到目的地,他说那时候很慢,时间慢,生活也慢,是我们现在生活的人所体会不到的,现在油田部门也多,那时候到南疆接父他们的就是两个维修部的师傅,还有2个在工作的师傅,加上随父亲一块来的3个人,一共7个人,每天就是这7个维修人,来回倒,来了活就干,晚上也没人催你加班,赶巧偶尔会熬夜修车,就是开卡车的司机师傅说一句:“麻烦师傅们加个班,我这明天有任务。”不递烟,不请酒。人真实自然。领导就是带班师傅,干起活来总冲在前列,父亲认识了很多真实的人,总觉得现在的人少点啥,父亲说,可惜这都块40年了,联系估计也联系不上了?八十年代通讯太落后,还总是调来调去的,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样了?
82年父亲跟着车队到了青海柴达木盆地边缘,给这里石油会战的运输车队维修了2年车,父亲的单位叫西北石油运输公司二分公司,对了,一直没说那时候的伙食,伙食就是白菜,土豆,红薯,馒头,比较单一,不过比家里农村吃的也算好的了。84年,到了淮州油田也就是现在的慢城,这些地方都还没名称,都还没正式命名,就是一片盐碱地,一片芦苇荡。就这样,父亲一直留在了淮州,他乡已经是故乡。
跟父亲绕着灌云村遛弯,先到父亲上小学的学校,父亲道:“上学冬天没有暖气,自己要在家带柴火,老师在讲桌前面的旁边点炉子,屋里有时候全是烟,老师就带着我们出去做游戏。”我道:“村里除了你在油田,还有别人吗?”老爸道:“还有几个,不过都在中州油田,也都退休了,最远的一个去了花土沟,也基本没联系了。”老爸又带我去村边的灌水河,老爸道:“这河可是村里人一担土,一筐土挖出来的,就是为了村里灌溉种地方便。”又到河边的一棵柳树下站了站,抬头看了看,道:“我九岁那年从这棵树上掉了下来,得亏树下是河道的淤泥,懵了一阵,有个过路的老人给我推拿了推拿后背,又按了头,我才缓过来,歇了阵才回的家。”村子也不大,转一圈比家里海运小区要花的时间多点,老爸走哪说哪,一路回忆,就这样从孩童说到了老年。现在,父亲退休,母亲去世,父亲每年回老家转转,那里有他儿时的美好记忆,无忧无虑的童年,故乡便是记忆中积攒了所有美好的一个地方。
进城去大伯的东台区,灌云村到东台区二十来公里,上公交,路边可见,三五个一组的磕头机,立着的修井井架,正拆设备的钻井队。进了东台区,感觉就是回到了慢城一般,哪里的油区运转模式,建筑风格都一样。城市大气整洁,绿植欣欣向荣,路上随处可见穿红工衣的石油人,只是油田与油田的Logo不一样,衣服上的标志就不一样,搬家拉架子的货车,拉泥浆药品的翻斗车,从身边经过。先到大伯新买的一五零的房子,一楼,楼前一个小院,自己搭棚种了棵葡萄树,藤蔓已经伸到二楼,大伯说,秋天可见一院子的绿菊。长辈们坐屋里话家常,我一个人出去遛弯,顺着中一路直走,几步路,迎面,整体一块大石头上,龙飞凤舞的刻着几个字,冀州油田第三采油厂,作为公司门楣。我进去转了圈,主办公楼前,一边一个缸作为花盆,里面种着铁树。穿制服的门岗人员坐在椅子上,正看显示屏上的监控,如我们在昆山采油厂门岗值班的样子。出门,继续走,冀州油田第二幼儿园,冀州油田钻井一公司,冀州电测,冀州日报,一系列关于油田的单位,天下石油本一家,只感莫名亲切。
成立淮州油田后,父辈也就留在了淮州,我主要的记忆基本都在淮州,儿时的八号站,小学搬迁至海运小区,初中,高中,在慢城,包括招工前一年的培训在石油技校学了一年钻井技术,现在钻井队上班,场地工,算是子承父业吧,招工到了重庆,时间长了,淮州市慢城区便是我的第一故乡,想想随着父亲一路工作,最终在这里生活,工作,哦,工作还真不能说是在淮州,井队常年在外,一年回家三个月左右,开始我以为是哪里的户口,或者在哪里生活的时间长了,哪里就是故乡,现在觉得在哪里有记忆,值得回忆的往事多的地方,也算是故乡,反正岁数见长,记得周围事物多了,更希望能在一座城市住下来,不愿意到处流浪,经过很多城市,感觉都是钢筋混凝土,差不多的样子,在哪里就在哪里吧,故乡的概念反而模糊弱化了。
闲时与斌哼聊天,斌哼对象的老家在江苏,斌哼跟她回去过一回,村里清一色的别墅,她开玩笑的跟斌哼说,你看:“若父亲来油田,选择在家里,现在也是这样的生活。”斌哼对我道:“孩子长大了,我没打算再让她从事石油行业,这几年油田形势不好,难免会让人心灰,我是油二代,我家姑娘的户口是淮州慢城,就油田这发展趋势,尽量让她好好学习,去更好的城市,她成为油三代的可能性不大,她学习不错,就是不知道大学毕业后,会不会也在别的城市扎根,淮州又成了她的第二故乡。”
若油田不招子弟,只招应届大学生,研究生,其本质只不过是会战的形式变了,可不可以理解为一群高学历,在进行当代的石油会战,只不过他们接手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初代石油人已经建设成熟的油田,他们的加入,即是新鲜血液的补充,对于现阶段油田的发展不过锦上添花而已,而其中多数应该是外地户口吧,哪里是他们的故乡呢?那么实际上就是校招的对口类石油专业的大学生,来到油区之后,扎根油田,定居油田,很类似于初代石油前辈们,初代石油人所建设的油城,就是多数新生石油人的归宿,亦是多数人许久之后的故乡。
子女工估计之后是很少再回油田了,油二代,油三代之后说大概率就没有什么油几代了,这样初代石油人他乡变故乡的经历,几乎不可能在石油后代里重复了,国内几座油城的形成,发展到成熟,成为了石油人的故乡。会战模式的改变,经营模式的改变,即便是再有新的油田发现,也不可能在上演上世纪80,90年代大规模开采建设的辉煌,不过,交通的便利,网络的异军突起,拉进了距离,顶多就是去新的区块上个较长时间的班,休班在回归自己油区的模式。重点还是看休班的时间,从事的工种,若真的想在新的油田区块扎根,定居,也无不可,不论怎么说,结婚,工作,稳定,对于多数人来说,故乡就是所在的油城了。
故乡的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人口的流动日趋模糊,那么油城有一天资源枯竭了?石油人还会大规模迁徙吗?就拿我们钻井人来说,祖国各地,居无定所,哪里有石油,哪里地下有资源说不定哪里就是我们暂时的故乡,在淮州市别的区块打井,慢城就是我的故乡。去省外打井,淮州就是我的故乡。出国打井,中国就是我的故乡。去月球打井,地球就是我的故乡。
重庆武隆大唐沟,夜班饭后,我习惯在循环罐旁的清水池旁抽根烟,提提神,还要熬几个小时才会天亮,池里的鱼苗借着灯光吃不慎落在水面的昆虫,泛起小的水波,搬到这里已经小半年了,池里的水是从附近河里打进来蓄满的,有的小鱼苗跟进来,如今已经长成有半个巴掌大,借着灯光,能看出小规模鱼群脊背反射的灯光,我低头说道:“鱼儿啊,鱼儿啊,你们的故乡在哪里啊?”随手扔出半块碾碎的馒头渣,散在水面,又说道:“鱼儿,鱼儿,吃吧,吃饱了就不会想家了。”
如今,父亲已经退休5年,跟着父亲从青海一路风尘来淮州的人,有的已经去世,有的也已病痛缠身,还有油田改革买断回老家自己营生的,还有当时没留下去其他油田继续奉献的,有时候他们逢年过节也在一块聚聚,感恩石油,述说在石油单位工作的往事,如同昨日,风雨,温馨,追念,伤感...
父亲不过是油田百十万人中一名普通的维修工人,这40来年目睹了淮州油田或者说国内石油行业的起步,发展,辉煌,这几年的衰退。经历了油田大大小小的改革。他总是跟我说那时候也没什么理想抱负,就是安心上班,不考虑什么未来,也没有觉得若单位不行了自己去干点什么。不过眼下时代确实不一样了,希望年轻的石油孩子们有个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