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书卷展开,竟又之乎者也起来。
“这或许是老夫子留给你的问题。”嬷嬷整理着床铺,仔仔细细,不留一丝褶皱的痕迹。
辰趴在桌上,拿一支沾了墨的毛笔,饶头骚脑,慢慢悠悠写下“天、地、人”三字。
“嬷嬷,您说,项羽自刎乌江为何是必然的结果?沛公又为何而胜呢?”
“我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哪里知道那么多呢?”她傻傻笑着,伛偻地端出几盘新鲜的糕点。
“只晓得小辰高高兴兴长大,阿妇健健康康就好。”
阿妇是嬷嬷对妇好的称呼,她从小就是她的奶娘,老年回了田间,又成为照顾自己的老嬷嬷,她没上过学,不识字,不善言语,但很明事理,心也总是热乎乎的。
嬷嬷很早就去世了,辰常常想不起她的样子,只隐约记得,她不高,头发花白,门牙剩下半颗,早年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后来就不怎么笑了,原来人老了,病了,累了,有时候是笑不动的。
“等阿妇今天到了,可以问问你母亲。”她很高兴,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吃食。
同样的满月,银光下马蹄声声。
布帘掀开,探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庞。
拥抱,团聚,静悄悄的喜悦。
“又被抓了现行?”妇好查看崭新的书本,无笔记,只留几处涂鸦绘画。
“这样怎样放心将国家交予你呢?有勇无谋,大忌!”
“知道啦,母后!”辰装作乖巧的模样,讨人欢心,“女儿一定用功学习,悬梁刺股!”
“那今日学了什么呢?”
她完完整整重述一遍。
“只是,那问题总是令人疑惑,项羽究竟为何失去了天下?沛公又凭何赢得了天下?他的死真是历史的必然么?若是渡过乌江,孰胜孰败,是否会有另一个结局?”
“人的命运皆是主客观因素共同的结果,历史上或许会出现偶然,但经过时间考验,一定将走向必然,仔细回顾,其实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妇好端坐,泡一壶地方毛尖茶,耐心辅导起功课。
“平天下靠的是什么?”
“武力!”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偏颇之见,若真如此,谁可敌西楚霸王?他又怎会丢了天下?”
“也许……”她挠挠头,忽而望见之前写的篆迹,默默念出了声。
“天、地、人。”
“这便是客观因素了。绝对重要的,其实独在一‘人’字,人可破地、可胜天,天时地利竟都为人和所造,故有一言,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
“项羽不是个大英雄么?他为何会失掉民心呢?”辰连续提问。
“人是多面的。项籍豪迈英勇,却也善妒,易轻信,非能选贤举能,善用人才,反倒任人唯亲,置韩信于不顾;武力超群,不过暴虎冯河,受人挑唆,不加分辩,无谋无智,竟致范增背疽而亡。反观沛公,虽决胜于千里之外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不如韩信。然此三位人杰,却都能一视同仁,大胆用之,团聚齐心,终而取得天下。”
“无论文武,贤士若皆不为所用,自大妄为,只单凭个人试图开天辟地,不过痴人说梦罢了,失掉的,同时也是万千人杰的心。”
“群雄争锋,豪杰并起,国尚未定,民心未抚,自封霸王,分封诸侯,杀义帝,操之过急,野心四溢,必定引起恐慌,地方联结,顾此失彼,以至动荡难平。此一失,为文武百官的心。”
“而重中之重的,是万千黎民的心!”
“你可知,秦朝因何引发百姓的不满?引起了地方起义?”
“暴戾。”辰答。
“不错,始皇大一统,主推法学,纪律严明,等级森严,有助于国家安定,但任何事物超过一定的限度,便会引起质变。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焚书坑儒,专制统治,残酷的刑罚,百姓们得到的不是和平安宁,却是沉重的徭役和无休止的劳作。”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失去人民的支持,再庞大的国家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有灭亡的一天。”
“项羽,走上了同样的道路。残暴、冷酷,怎不令遭受强秦蹂躏的人民担忧?又怎会得到众人的爱戴呢?”
“可是,他明明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辰不禁反驳道。
“对于手下,他赏罚分明,疼爱有加,对于爱人,恩爱缠绵,相敬如宾。甚至在最后关头,将头献给了故人,助其富贵,如何替人着想啊!”
“可是——”妇好摇摇头,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的情义永远只留给身边人,他的仁,是小仁,他的爱,是小爱。他足以称得上是一个武力超群的将士,却并非治国平天下的帝王。”
“‘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弑君王,烹君臣,屠黔首,那些无辜的人又有什么罪呢?失道者寡助,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必将遭其反噬。”
“武统天下,治国安邦,核心的,其实不过‘仁’字……”
……
轻柔的风,吹来无声的陷入泥地的脚步,月光的照耀下,倒映一个细长单薄的影子。
萤火虫的梦吵了醒,亮起了熄灭的指路灯,匆匆忙忙飞开去。
她弯下腰,将一叠衣物垫在辰的腰间,轻轻抚起肩,抱着她,一步一步沉重的回家。
开门,轻轻送到床上。
“值得吗?”辰闭着眼,似是梦呓。
她愣了,沉默了许久。
“世间万物,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衡量出价的。”
手腕的玉镯,白龙翱翔,诉说着强盛的过往,诉说着现世的悲戚。
吹了灯,总还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