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也自感得意,再向白石池那边看去,这一看脸然陡变,只见少冲使出“揽雀式”,将一团水玩于双掌间,如抱太极。那水飞速旋转,渐渐变作水球。要知少冲被他偷袭封了穴道,就算自解也不会如此之快,而他将水凝聚成球,显见功力已然恢复,且较往日更见深厚。田尔耕向来没有必胜把握绝不出手,一出手便是致命之击,尤其今日之战关系东厂地位甚至身家性命,一旦失败则自己老大地位不保。便瞅了一眼杨寰,道:“杀鸡焉用牛刀,老三,我把这个功劳让给你,给这小子来个下马威,不能让他一到干爹门下,就排在你老三之上。”
杨寰怎不知田尔耕的算盘,适才拍他马屁本想让其与少冲鱼蚌相争,自己拣个便宜,没想到他不上当,反让自己先上。便又道:“老大盛情,但小弟怎敢抢此头功?”
田尔耕正色道:“我叫你上,你便上,少罗唣!”杨寰见老大发下话来,势难推辞,便硬着头皮,扬剑大步冲上前去。
就见他向少冲唰唰唰连刺数剑,少冲只以手中水球封挡,杨寰手中之剑竟如插进了一团黏糕中,转动极为困难。
其实少冲此刻只冲开了上半身的穴道,下半身还不能动弹,虽以水球缠住了杨寰的剑,但久战之下必难应付。杨寰却见识了少冲在闻香宫前的勇猛,自知非其对手,怕他狂性大作大开杀戒,急忙宝剑脱手,以绝妙身法闪开退远,向田尔耕道:“老大,小弟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您亲自出马吧。”
田尔耕道:“你真想当老四,不当老三了?”
杨寰道:“这小子既然不愿归顺督公,老大也不必苦苦相劝,督公有言在先,这小子如不能为我所用,可取其性命,免留后患。”
田尔耕这时已看出了少冲难出施展全力,嘿嘿冷笑道:“老三,你纵情声色,身上的功夫荒废不少啊,别说老三,想当老四、老五都有点悬了。”
杨寰知道这次未能尽力得罪了他,姓田的心胸狭窄,回去说不定真向督公进谗言,降自己的职,眼下只有挤兑他与少冲拼个你死我活,最好同归于尽,自己便可渔翁得利,进而升到老二甚至老大的位置。想到此暗自偷笑,口上说道:“就请老大使出看家绝招,给这小子以致命一击。老大若觉力有未迨,小弟再助一臂之力。有我东厂五魁两大高手联袂,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魔头?”这番话说出来,田尔耕还不出手,当大失东厂大党头的脸面。
田尔耕当然知道杨寰的算计,不过此时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他说话之时双目顾眄,已连换了数个方位,笼于袖中的双手疾出向旁一引一送,大片大片石块齐向白石池中撞去。
少冲这时混元太极功使得圆转如意,一股强大的旋转气流将池水流布周身,形成一道水墙将自己罩住。石块强势撞击,一遇水墙便反弹四落。有的掉出台外,坠下万丈深渊,空谷旧日的平静立为回响声打破。
田尔耕一击不成,再发一击,少冲仍然好整以暇,以天地之气轻松化解。数击后台上石块已空,他骈指成刀,向空连削数下,高处数根松枝应手而落,化作数枚尖刺,齐向少冲如箭般射去。
他这招“石佛飞竹”学自白袍老怪,不再以虚藏实,但阴毒之气仍然迎面裹挟而来。
他这一击仍然被迅速转动的水流化解,尖刺四散而开,其势未衰,插入旁边土石之中。
连尖刺都不能穿透水墙,田尔耕黔驴技穷,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时杨寰绕了过来,拿着树刺去拨草丛间的美黛子,口中道:“老大大战小魔头,小弟肉搏妖女,为老大解后顾之忧,嘿嘿。”
美黛子本不能动弹,实不能威胁田尔耕。杨寰看出少冲与田尔耕二人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心想不如助老大除去敌手,得他感激,便不会为难自己。但帮忙需不露痕迹,否则老大虽胜犹败,反倒不悦,便想到了轻薄美黛子以引少冲分心。
杨寰为人卑鄙下流,玩弄良家女子正是其好,何况眼前之人还是白莲教至高无上的圣姬,一想到此,便觉欲火陡起,急不可耐。
美黛子也正怕少冲分心,含愤不语,泪流无声。
田尔耕见少冲的水墙有所滞缓,也立即会意,削下数枚尖刺疾射过去。其中一枚透水而过,直插入少冲后背,立即血流喷溅,连水墙也被染红。
美黛子心中也跟着一痛。她早萌死志,只缘少冲爱意感化,有了生的向往,如今裸身受辱,羞恨无地,又不想拖累爱郎,唯有一死了之,便奋起全身劲力向崖边滚去。
田、杨二人也不料她会骤然寻死,惊顾之间,美黛子已落下高台,向万丈深谷直坠下去。
又听一声厉啸,白石池中一道烟起,直朝崖下冲去,再看池中已不了少冲,啸声响震山谷,久久未绝。
田、杨二人你瞧我,我瞧你,呆了一般。
少冲当时纵下高崖,已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纵然是死,也要与黛妹死在一起。
他身子疾坠,周遭云物如箭上冲,下方云海茫茫,也不见黛妹身在何方。他知命将休矣,索性闭了双目,平生所历自脑海间飞驶闪过,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武太公、师父都在彼处,还有黛妹,千万要等着自己。
或许沐浴之后身子变轻,又或许山风云气将其下落之势抵消,浑身轻飘飘的,仿佛不是坠下高崖,而是坠入水中,落到一大丛树叶子上。那树叶形如荷叶,却大如伞盖,密密匝匝,长满一片。他身子从高处坠落其上,从这张滑到那张,从高滑到低,最后掉在地上。
少冲好一阵天旋地转,醒来才看清自己置身一片绵软的草甸上,暗叫侥幸。想起黛妹,转头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原来现就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好也在找他。两人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跪地叩谢菩萨保佑。
仰望崖高万仞,上插云天,崖底水草丰茂,叶大如伞,才明白所谓的“星槎渡劫”应在此处。倘若附近有人睹此情景,从如此高的崖巅跃下而安然无恙,也必定将二人当作天神降临。也只有二人一念求死,才侥幸破解了其中的机关,终而绝处逢生。
料想田、杨二人多半参不透这其中的奥秘,就算知道,也没那个胆量跳下,只可惜不能将此讯息传给灵儿他们。
二人跪了一会儿,才想起还都裸着半身。美黛子含羞侧身抱胸,面飞红霞。少冲忙去林中找来叶子为她裹上,权作衣裳之用。
山间云遮雾绕,四下寻路,只东南上有条小路,却又险峻,只得相携着向下爬。相依相扶,脚踩泥泞而行。
渐渐天黑,暮色四合。山谷间隐有火光,时而传来喊杀之声,看来官军尚未解围,且有分成小队到处搜剿。
忽听前面人声呐喊,火光照耀下见是官军与十三太保厮杀,当中有一骑往来冲突了几次都被官军兜截而回,瞧背影是徐鸿儒。
少冲见了一惊,身边的美黛子也轻呼出声,两人忙伏身偷看。美黛子小手紧攥着少冲,抖得厉害,火光照耀下眼中充满恐惧之色。
又听有人大喝道:“那厮还不下马投降,瞧我取你狗命。”那人是这队人马的百夫长,说着话纵马上前,一枪把徐鸿儒搠下马去,又有几名官兵拥上前朝他挥刀乱砍。十三太保中的赵大叫道:“主公已死,大伙儿散了吧。”说话中四散逃去,官军吆喝着追击。
少冲料想徐鸿儒决不会如此轻易就死了,待他们都去远,到近处借未熄的火光瞧那死者,早被砍得面目全非,也不知是不是他。
美黛子叨念道:“死了,死了好。”但她殊无欢愉之色,小手冰凉,兀自栗栗发抖。
耳听得有人马会聚过来,他不敢久留,拉着美黛子的手向峰下奔去。黑夜中峰下火光闪烁,官军围得如铁桶相似,时时传来呐喊道:“贼首已被乱刃分尸,乱贼已无路可逃,快快投降!”
少冲牵着美黛子提气轻纵,趁黑穿行,过一道密林时,忽觉颈后风响,刚一低头,一把大刀从头顶抡了过去。少冲把美黛子腰揽起,快步而奔。那人喝道:“贼子,哪里逃?”不久马蹄声响,骑马追了上来。少冲突然一个折身,脚尖在一棵大树树干上一借力,翻身一脚将那人踢飞了出去,正好落身在飞奔的马背上,揽着缰绳,带着美黛子纵马而行。左方有人叫道:“那不是监军指名要抓的妖女白莲花吗?”另一人道:“不能让倭寇逃了,快抓住她!”跟着一阵嗖嗖之声,密密麻麻的箭射了过来。少冲折下头顶一根树枝,在两人身前舞成一团,把箭都挡了回去。再奔一阵,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撒下来,前面道路险绝,马不可行,少冲体内魔毒尚未尽除,又兼后背受伤,适才几番冲突奔走,大动真气,此时才觉胸口发闷,嗓子发甜,突然眼前一黑,好在有美黛子紧紧抱住,才没摔下马去。美黛子见林深处有座道观,便道:“咱们先到那儿避雨。”
牵马到了道观檐下,见墙倒草生,观内蛛网尘封,瞧情形久已废弃。白莲教盘踞莲花峰后大驱道众,似此废圮随处可见。
少冲感后背疼痛,坐下让美黛子瞧看。美黛子见其伤处血流不止,吓了一跳,身边无止血之药,只有去香炉中抓来香灰一把,给少冲伤处掩上。陈香灰可以止血定疼,这灰涂上去,果然血就止了,疼也轻了些。
又见神像前有顶旧布幔子,扯下半边来自己披上,撕了几截布条给少冲裹伤,又找来一件道袍让他穿上,将一间小屋收拾干净了,方才坐下歇息。也不敢点灯,便只坐等雨停。少冲静坐了一会儿,又喝了美黛子递来的水,舒服了许多。想到密林里那些人提到“倭寇”二字,自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便开口问道:“黛妹,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电闪下,美黛子眼光闪烁,不愿与少冲对接,道:“我知道这事早晚要跟你说,可是……可是我又不想让你知道,害怕你知道了会不要我。”
少冲道:“如今徐鸿儒一伙已土崩瓦解了,谁还会威胁到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啊。”美黛子连连退开,摇头道:“不,我不能……”少冲心中有气,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作外人,既如此,我们好聚好散,从此再无瓜葛。”说罢便欲出门而去,抬头一道闪电电劈下,于无声处听惊雷,猛醒怎可说此气话,便止了步,心中极希望美黛子能软下口气,告诉自己真相。过了半晌才听美黛子道:“我不怪你,你走之后,我就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谁也找到我……”少冲闻言心中一痛,道:“你总是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你说这话时我心中有多痛?”
美黛子道:“少冲君,我真想没有过去,没有一切纷争,去一个外人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少冲听她柔声细气,电光下见她已是泪流满面,心肠顿软,伸手为她拭去泪痕,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骗我的,你一定有你的难处,算了,你的过去我不想知道,只要你真心对我,不再干坏事,我也什么都不在乎。”美黛子大为感动,偎在少冲怀中,似觉外面的电闪雷鸣、风啸雨狂已不再可怕,轻声的道:“是真的么?少冲君,为了你这一句话,我情愿为你付出一生。”
大雨淅淅沥沥直下到次日,毫无停的迹象。少冲怕灵儿久等,便让美黛子呆在观里,独自冒雨去了一趟望海楼,却并未见到灵儿等人,料是等不及先走了。左右没有去处,便和美黛子在观里住下。
观外有一片田地,观内还有往年的陈粮,少冲每日出去打猎,美黛子下厨烹饪,小日子虽过得艰难,但难得有此机会相处,俨然一对小夫妻,倒也有滋有味。
起初几日,观前有官军经过,二人只装作乡下人,不予理会。少冲不免担忧灵儿及九散人的安危,有时偷听他们谈话,也只听到“打了大胜仗”、“剿灭白莲教余孽”等语。
美黛子一直小心照料优婆罗花,待其毒虫成蛹之时,按花仙娘所言之法配制解药。一日少冲出猎归来,听到美黛子的低泣之声,急奔至房来,见美黛子抱着花盆而哭,问道:“黛妹,你哭什么?”美黛子泣道:“花儿谢了。”少冲才见那优婆罗花已然凋谢,只剩下残茎枯叶,便抚慰她道:“花开花谢,是自然之事,有什么好哭的?”哪知美黛子哭得更伤心了,任少冲如何劝慰,总是茶饭不思,伤心不已。过了几日复归往昔,只是时常出神,有时为一点响动大惊小怪,生怕什么人到来似的。
有一日美黛子瞧着手中的一盆花欢喜万分。那花从球茎中抽梗,长在细梗顶端,叶如刀锯,花红似血,隐有杀气。少冲问她道:“黛妹从花仙娘那学来多少奇花异卉的栽培之术?这又是何花?”
美黛子道:“花仙娘岂肯白白教授?还不是我拿另外几种奇花相换得来。此花名叫‘曼珠沙华’,即佛经中所云‘四大天花’之一,你们中原谓之‘彼岸花’。”
少冲一听“彼岸花”之名,猝然心惊,想起当日初遇祝灵儿,野外见着的正是这种花。此乃不祥之花,何况眼前这株竟然花叶同现,必是惹怒花神令花叶俱枯。当下抢过花盆,欲扔到窗外。
美黛子倒惊了一跳,拦手道:“这是干么?”
少冲便将那个“花叶不相见”的传说说给她听。美黛子听罢唏嘘不已,又道:“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花叶不相见,生生隔彼岸,确属不幸。但经小妹妙术培养,令花叶相见,岂非一件大功德?此时花叶同盛,也是毒性最烈之时,虽不及优婆罗花之毒,却也厉害非常,只是提炼耗时,只盼敌人别这么快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