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说这番话,说得平静。
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说废武功、杀将军,好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并且是字字清晰,没有任何歧义。
但有那么一瞬间,两个女子,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们觉得这样的话太大胆,也太荒唐了。
在广州城,哪有人敢这么说话?
这个任然,是不是太不知死活、口无遮拦了!
同时,在第一时间,她们看向了任怅。
任然的说话,对纳兰将军不敬,可是将军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但对任怅的侮辱,却是当着她们的面。
她们简直宁愿自己是聋子,光能看到,却听不到,这样也能面带微笑,维持一个面子上的安稳。
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任怅这样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人,任何人也看得出他的性格。
他是那种有野心、有本领,豪迈又大气的人物。
用拽文一点的话来说,就是枭雄。
这样的人,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就算有亲人,有朋友,也绝对不容他们不尊重自己。
不过令两人意外的是,任怅深吸一口气,却并没有发怒。
只是皱眉。
语气和缓。
“你不要说瞎话。”
任然寸步不让、油盐不进:“这是不是瞎话,我能不能做到,你自己最清楚不过。”
任怅不说话了。
两个女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个狭小逼仄的房间,似乎容纳了太多的人,连每个人小小的微末的心思,都漂浮了出来,充盈在空间里。
以至于拥挤。
和沉闷。
过了一会儿,任怅忽然哈哈大笑,坐了下来:“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件事情。坐下吧,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么僵呢?”
夭桃和湄黛吐了吐舌头,心想幸好任怅大肚,没太计较,要不便是一出六国大封相了。
她们却有意无意,好似忘了,或是不愿去想,这闹僵起来的过程中,也与她们有些关系。
虽然她们糊涂的脑袋,想不太清楚其中的关节。
但至少,她们能感觉到,任然好似对她们很好。
也许正是因此,她们心底里也对他颇有一些好感,不愿见到他头破血流。
四个人相继坐了下来。
任怅忽然挥了挥手,“你们在外面等候,今儿个老子和兄弟叙叙旧,过会儿一定和你们俩大战一场。”
随着房门关闭,房间里只剩下了两兄弟。
任怅没了女人在身旁,神情松弛下来,瘫坐在椅子上,埋怨起来:“在娘们面前,也不给我点面子。”
“很想给,但是你会蹬鼻子上脸。”
“阿然,老哥知道你洒脱逍遥,可以抛下一切,与世隔绝。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怪物,年纪轻轻,能忍受这般寂寞。”
任然正色道:“我觉得这并非忍受,而是享受。”
任怅看向四周,不以为然:“嘿,享受……”
他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但这座狭隘的居室,那些难吃的食物,做苦力时受到的白眼,不公平的对待,不平等的侮辱……
这些东西,都只能留在过往。
忘在曾经。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抛下了,抛下了,抛下了,抛下了。
绝不再有。
任然解释道:“我练拳学武,心中欢喜。哪怕逼仄之所,也无异于天高海阔,整个世界与我对话,这种喜悦胜过名利一万倍。”
“你境界高,我不一样!”
任怅一摆手,这种话他听不下去,也不准人说:“我要争,也要夺,还要抢。咱们老爹怎么死的,你忘啦?”
“当年团坛兴盛时候,他武功能耐、为人处世,都是拔尖儿的吧?结果呢,硬仗他上,到分功劳时又让给别人。自以为多么义气高洁,其实是天字号蠢货。”
“到头来,不如他的,反倒是能投身朝廷,博得大位。他这样的人物,却给洋人用火枪打死了。”
“不争不抢,哪里来的道理?这世界有这么公平,世上的人有这么好吗?错啦,世界上最公平的是我,起码我不会抢夺别人的东西。”
“你最识得道理,今日别给老哥怄气,公允答我一番,这话是对是错?”
任然听罢,也不得不点点头:“阿哥,你是没错。”
任怅一挑眉,欣喜道:“那你……”
任然又摇了摇头:“但也不对。”
这话把任怅堵了一截。
任然却继续说下去。
“阿哥,这世上绝不是非错即对,你是没做错,但也没有做对。”
“‘不犯错也不正确’简直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也根本不值得得意,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相比起来,‘犯错’只怕还难一些。因那也需要贪婪、残忍、泯灭道德及吃人的疯狂。”
“但也有人愿意做正确的事情,那才是大勇气,大智慧,大坚毅。”
“我若要做事,便只做这等事!”
任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从小跟个闷葫芦似的,可是一旦说起话来,却又总能长篇大论。
谁也说不过他,不是因为他多么能言善辩,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别无怀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漫长的过程中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许久,任怅才道:“你还念着小时候那疯子的话?”
“清清楚楚,不敢忘记。”
任然补充道:“他不是疯子,叫薛红灯。”
任怅口中所说的“疯子”,任然口中的薛红灯,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在这对兄弟年幼时候,他们父亲在义和团里东奔西走,自然无暇顾及家庭。
家眷之类,则被义和团安置一齐,在一座小村子里,安排着日夜练拳,留待他日,能堪一用。
可惜后来义和团大业未成,朝廷再不起用,一干人等归顺的归顺,战死的战死,逃窜的逃窜。
一场盛宴,尚未开席,已只留下残羹冷炙。
那一处小村庄,也被清廷秋后算账,找上门来,下了狠手。
里面的老拳师、工匠师父、洗衣做饭、孤儿寡母,都是四处流落。
但在那至少三五年的和平时间里,任家兄弟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
那人说话腔调古怪,不似本地人,又不知来处,好像从天而降。
不过他额前发丝饱满,顶上又不留鞭子,而是剃了一溜儿板寸,这是大清的大忌。
又因衣着时髦,是没见过的样式,仿佛洋人,偏形貌与汉人无异。
义和团路线几经变化,和清廷的关系时好时坏,时而得到起用,时而为朝廷忌惮没,但大体而言,仍有“大逆不道”之根苗。
对这形貌特殊的人,倒也能接待。
义和团先将其囚禁,再几经审问。
发现他博学多识,能言善辩,对中外东西事迹,颇为详知,赫然是个有用之才,便留在村庄里教学孩童。
薛红灯被发现时,是在任家,所以也被任家收养,与兄弟两人,相处一段时日。
后来一场大乱,他便也是去得无影无踪。
兄弟之中,任怅一向喜好武学,对这种文人嘴炮,分外看低,两人关系不咸不淡。
要说唯一印象,任怅只记得那家伙口气甚大,提及救国救民,仿佛既看不起清廷,亦不赞同义和团。
但若问他有什么法子,他倒只是冷笑,仿佛还真有办法似的。
任然却不一样,和薛红灯关系甚好,两人私下里嘀嘀咕咕,有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也是众所皆知。
任怅一向认为,这异乡人教坏了自家弟弟,弄得他神神道道、异于常人。
听到这里,更是不屑:“你信他的鬼话?他有什么本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一些西洋物什外,一说到真家伙,便当哑巴。”
“更何况,他还反对咱们团拳大事!这种事情,也是他能轻议妄言?”
“村里没人和他较真,但凡传了出去,他八条性命也不够活的。”
任然点点头:“他也知道这点,说什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后来许多事情,只给我说,还请教我练武哩。”
任怅一怔,这事儿他倒不知道。
随即便是哈哈大笑:“他练武?他能练出个什么本领,都这个年纪了,中途入门,能有什么成就?”
摇了摇头:“我看啊,他那体格,怕早已经在当日混乱之中,死于非命,成了一句枯骨。”
“阿然,你信这种人的鬼话,把自己变得如此,又是何苦呢?”
他是苦口婆心。
任然却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