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光线与一些虚伪的神明达成了什么忤逆自然规律的谋识,使那团紧密的水汽渐渐散去,我便能看见那些石柱在天空中映出格外清晰的剪影。被这或单调或隐匿的幻境囚禁了太久,再去面对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境遇,心中热忱火光的跃动是无法忽视的。夕阳很快染红了地平线,又一瞬间彻底消失在远山的阴影里。这意味着我头上那颗恒星即将绕到了我脚下的另一半世界去了,我无法遇见的黑夜将主宰下一秒这世界的所有动向。我很快发现这世界没有月。这世界的野黑暗得太纯粹了。没有夜鹰在充斥这阴霾的地方低鸣,没有牛蛙断断续续古怪嘶哑的鼓噪声将一切声音掩盖——不过很幸运,这世界里,即使是这黑暗里,仍有一些类似萤火虫的,散发着淡黄色幽光的细小球体,正在近处远处用微小的光线让我勉强看见我的光景。虽然我不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真正的了解,但我清楚黑夜里在那些我无法看见的地方,总会有一双散发着幽光的眼睛,隐匿在某个角落,想要将我的灵魂取走。出于对黑夜本能的恐惧,我快步穿过黑色的雾,钻入一开始我发现的那座幽深的洞穴里,妄图寻找什么庇佑。但我无法呵斥自己深入那巨大的溶洞。那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对我的排斥。当我的一切都被剥夺去了,我能做的就蜷缩在那个溶洞最浅的一级石阶上——和我亿万年前的祖先一样,完全寄希望于着那颗恒星再次照耀,再次给我带来一点微弱的光线,一点自欺欺人的温暖。
溶洞深处,风声在低声吼叫。水滴坠落在石台上,潮湿的空气就在我身边涌动。饥饿与疲惫在我出现在这世界的伊始便开始了苏醒,只是现在伴着我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怅惘它们更加得强烈。肌肉的乏力感渐渐爬上我的大脑,一下袭上心来。我只能陷入恍惚。我像一个不知来处,又不知归属的孩提,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工具,没有武器,在我的眼前是永远的无知,是永远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迷茫。我不是宗教者,没有一个虚伪的神可以让虔诚的我去祭拜,我不能像鲁滨逊一样,让圣经救赎我的灵魂。绝望,只有绝望。人类不能认为,自己在这世界就是唯一的至上存在。我终夜不眠,一直等到远处的树木的顶端,在那叶隙里,闪过一些带着希望的洁白。是那颗恒星,它依附在山崖上,闪耀着我无比渴望的光辉。那个隐蔽的洞穴,我一刻也无法再忍耐。我无可等待,攀爬着迅速来到地面上,闭上眼,仔细沐浴,仔细享受着这短暂的欢愉。无形的以太填充满暴起的血管中。我能清楚的感受到血肉同神经在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几何式增长。只是突然外界暗了下来,像是光从这世界消失了。我慌忙抬起头。那颗恒星上两个原本分离开来的坚硬半圆,快速粘合在一起。光线逃逸出那些细小的罅隙,将重新耦合的那个恒星萦绕在中间——那已经不是什么由高分子物质集合而成的能量核心了。在光团逐渐收紧的同时,那颗曾经给我慰籍的恒星爆炸开来,在遥远的宇宙深处成为一冲斑斓的色彩。那些溢出的光线在某一瞬间达到巅峰,随后就彻底于是便再没有抚慰我的心灵。不过它并没有像一颗中子星一样把我吞噬掉,或者产生巨大的引力,把我压成肉泥。它只是自顾自的爆裂开了,没有什么过多的波澜。而那些最为闪耀的光团,紧随这爆炸聚集在一齐,成为一颗自由光物质构成的崭新行星。——它散发着微弱的淡黄光线,可悲的接近那个我熟悉的残月。是一片永夜。光线再也不可能出现,我将永远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
无力回天的绝望感袭击了我,刚刚燃起的希冀,又一下彻底熄灭。现在,我身旁,只有那些类似萤火虫的光团,它们分布得极为稀疏。我试图捕捉一些当做我的光源,但在我碰触的一瞬间,发生一点轻微的爆炸,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
我很快放弃了在这只有黧黑色死亡的原野里继续无谓的挣扎。作为一位太平洋战争上的一位教员,我清楚的明白,我将永远不可能等到太阳升起的那一秒。昼夜的变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那个残缺的假月牙由一端到另一端,以至于消失。如果没有任何的工具或者支持我生存下去的食物和水的话,我将腐烂在我脚下的土地里,成为那些野蛮生长的植物的养料。在命运的挑唆下,我很快知晓我的下一步——漫无目的地在这庞大得无边无际的森林里漫步,尽快熟悉我的处境:茂密的灌木丛和低矮的杂草几乎占据了与我齐平的空间。纵使我抬起头来,也只是延绵无尽的擒住天穹的深褐色树干,在我尚能见的一切空缺里,相互交织着。不时有绯红的落叶,从高处缓慢飘落而下……远处有一点隐约的水声。像抓住了最后一丝带着希望的绳索,我快速向前,在视野的尽头是散落的光滑鹅卵石。我已经离水很近了。
从干枯的河床望去,上游河段闪着幽匿的波光,在头戴圆冠的山脚下如巨蛇般诡异地蜿蜒着。我朝山涧疯狂地前进。流动的,是乳白色的河水,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用双手捧起冰凉的乳白色河水,令人兴奋的来自液体的流动感,不由得使得我的身体对于水分的渴望演变成了贪婪的渴求。那些随着路途的增加而愈加明显的乏力感和饥饿感使我再也无法忽略它们。如果时间退回到我仍然生存在那个无比舒适的地球上时,我一定会迟疑这汪自然里的水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变成这般的乳白色的。但早已经坠入了那片无尽黑暗,不可能再回去的我只想放肆的喝,放肆的将水填充进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即使溺死在这甘甜的深水里。整个身子全部勾下来,手不断起伏地伸进河水里,双手合在一起,快速舀起那些不知源头的水。我根本来不及思索这水中是否会有致病的杂质,又是否会有什么这个世界独有的特殊微小生命体。
我只顾让这我渴求了无数个日夜的水,划过我干涸的喉口,滋润我干燥的近乎要撕裂的脏器。甜味,一股杏仁的甜味涂抹在了我的舌尖。我不敢迟疑,迅速吞了下去。那是一种神奇的触感,有些粘稠又顺畅的划过了口腔壁和食道,在一点微弱的瘙痒感下,涌进了我的胃。我感受到那些水在进入我的胃后,迅速膨胀开来,填充尽了我消化系统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饥饿感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奢侈的腹胀。我享受这种久违的感觉。自从我陷入那片泥潭以来,我便再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拥有平静的生活。这一方静谧的土地也许是这个世界唯一适合于我的。既然无法打破这个世界永夜的归宿,那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适应下一秒我所能预见的一切。纵使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我熟悉的生物,纵使这个世界迎接我的只有一片死寂,我也要拼尽全力在这个世界立足,寻找一个灵魂的苏息之处。一开始,我准备使用弓钻生火,但我很快发现这里的湿度浓稠得几乎可怕,而且摩擦起火的原理好像也不复存在。我放弃了继续无谓的努力,转而时在冰冷的杏仁水里,时在临近的裸露山崖下试图找到些扁平的坚硬玄武岩,作为一把我能使用的工具。命运没有再一次屠宰我,我终于如愿以偿。当那一片片坚硬的玄武岩握在我的手上时,那一份对未来的渴求是无法用任何话语去言说的。
我找到了一块表面比较粗糙的石头,我就坐在那里,对我捡来的每一个玄武岩细细地打磨着,直到它们的刀口锋利得足以划破我起满茧的皮肤。在这个永夜的世界,不会有野兽来打扰我,不会有任何生物在我耳边吵闹。在这一瞬间,我也说不明这世界究竟是死寂与落寞,还是静谧与安息了。但我很快被那里的东西打消掉了我新生的希望。有似乎一只能吞下一整棵巨树的眼睛在干枯的林梢间窥视着我。
五
暗色调的背景混合着无序颤动的荧光。它由高处缓缓转动他的瞳孔,肌肉拉动着嘴角摆出一个生硬的微笑。混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对血性的渴望。几乎要上翘到头顶的胡须和完全下垂到胡须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泛黄的皮肤外没有一丝可能的间隙。它的脖颈处整个断裂开来。参差不齐的,滴着血的猩红肉糜几乎是黏着在它脸下的,挂满了瀑布般的残破。半边脸是森白的脸骨,连接着缩回又延长的脊骨;一根不断收缩着的粗大气管,整个下垂下来;随着运动而摇摆的血管轻轻击打着四周朦胧的树叶,让天空染上一点不义的猩红。那些血液愈发浓稠,黏在它半张露出骨骸的脸上,不时滴下几滴粘稠的绛红血浆,坠落在我唯有的苏息处上,随着令人耳鸣的滋滋声,烫出一块纵深的渊辙,留下一滩受到侵蚀的光滑鹅卵石。我来不及与它怄气,重新定义起这些陌生的血液。腐蚀性,酸臭的液体。
同时,那个头颅用深邃的瞳孔死死盯住我,从空中迅速漂浮过来。血管纠络着缠绕的树藤,又在下一秒,被头颅巨大的力量挣脱开来,发出清脆的截断声。血液瞬间凝固。我立即为我上一秒的迟疑而后悔,我的处境不允许我这般奢侈的浪费我珍贵的时间。现在那颗饥渴的头颅正垂涎于我,它就在我头顶的黑幕中,不发一丝声响的靠近我。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庞大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动物,为什么黑夜里的虚无中只有无尽的死寂迎接我。就像一只被束缚在了囚笼里的老鼠,在那颗血腥头颅横冲直撞的追击下,我只能舍弃一切,仓皇逃窜。它缓缓下降到了与我视野等高的黑暗里,张开唇角撕裂的嘴,露出里面非人的獠牙。没有血色的唇由干枯处胀破为一道道比我高的结疤。粗长的犬齿嵌入下颚的牙龈了。不时由僵硬的笑容里,渗出它粘稠的汗液和口水——一滴滴乳白色的液体,散发着青草的香气……它立即追逐着我,撞断沿途的树木,使那些坚韧的树干碎成短木。它所到之处皆是一片因为剧烈的腐蚀反应而起的虚无黑烟,但当烟霭散去,我遇见的光景,却让我几乎要将脏器从我的身体里掏出,重新仔细地清洗尽那些恶心的污秽——那是一条流淌着甘甜乳白色液体的河滩,两岸是一片规整的鹅卵石,偶尔会有一根浸泡在液体里的短木从不知尽头的远方漂浮来。……我明白了我无限量饮用的杏仁水,究竟从何而来。空前的反胃感霎时占据了我思想的全部。但我来不及呕吐,几根有力的血管如触手一样击碎行进途中的所有树干,向我直直冲来。我迅速侧过身,向一旁奋力翻滚去。速度惊人的暴起血管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便插在了我身旁的淤泥里。耳边是那些被贯穿中芯的坚硬树木此起彼伏的清脆折断声。它反应过来,收回了滴着暗红色腐蚀液体的血管,转而延长了那根在黑暗里格外明显的白色气管。来不及我思考我的对策,它从依附在c形软骨上的气管里吹出夹杂着或细叶或岩石的汹涌气流,我一下被掀翻,从山崖顶坠落在崖底的一潭杏仁水上——那些恶心的物质。但我无从选择,我要么重重地被锥死在山崖脚的尖锐石块上,要么扎进某些液体,靠着一点缓冲勉强不死。可是生理上的排斥还是让我快速游上了岸。尚没有烘干我身上残留的粘稠的乳白色液体,那颗猥琐的头颅便又在夜空中偷窥着我。
我疯狂地向一切我可以钻去的林间缝隙里穿梭,可我所做的都于事无补,它依旧死死盯住我,尾随我。突然,我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些制作粗糙,摇摇欲坠的木桥。它们在深得可怕的山涧与峡谷的阴影里纵横交错。可以遇见的地下,是一条曲折的土路踏在密集的苔藓上,指示着某个带着希望的方向。上面车辙浅稀,两旁则是荆棘缠绕的古旧石墙。“嘭——”一发用陶制外壳包裹住不知由什么特殊植物的浆液制成的炮弹,从近处一个隐秘的投石机精确的狠狠掷向那个可怖的漂浮头颅。斑斓的浆液在砸中它裸露的头骨的一瞬,便广泛的炸开,将庞大的头颅吞噬在期间。随着它嘶哑的惨叫声,植物浆液彻底侵蚀了它。最终随着浓稠液体最终落下的,只有一具一样庞大的骨骸。“柯尔斯中士!”一个苍老的佝偻背影从茂密的森林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