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四年。
雍州。
来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雨,沉云如墨,白雨乱珠。骤然间,雍州城如同黑夜,惊雷阵阵混着狂风在屋顶爆裂开来。
街道坊间,瞬间空无一人。
秦阑夜骑着马从大红宫门飞驰而出,身后跟着二十多个金甲禁军。
雨大到双眼模糊,马蹄却丝毫没有犹豫,一行人穿过棋盘似的街道朝东街而去。
朱樱此刻还在内堂安慰着祖母,窗外轰隆的雷声让她心惊,她挽起袖边给祖母倒了一杯茶:“信上只说退兵未说其他,战场本是瞬息万变,祖母不必忧心,父亲何时会打无准备的战。”
朱氏端坐于桌前,拿起茶盏又慢慢放下似无心品茶:“往日只要有大战,不论家里来不来信,宫里总是有只言片语传出,退兵都说了一月有余却迟迟没有下文,很是有些不对。既退便会有援守,不说从青山附近的溱岭调兵过去只需几日,就算从雍州发兵少则十日多则半月也应该到了,为何还不见有消息?”
她已到耳顺之年,鹤发酡颜,青衣素裙,身躯笔挺,本就是一品骠骑大将军府的出身又嫁于武将育两儿都送上沙场,盘点兵家之事如同家常。
“或许信就在路上了,祖母不必忧虑,倒是朱湛要管管了。”朱樱身量不高,庄者淡貌,仪容温穆:“都已过弱冠还成日往外与诗书苑的人厮混。”
祖母听到说起朱湛,面色温和了一些,端起了杯盏:“朱家一儿一女,你自小体弱多病,除了善马刀枪剑戟一概不会,你弟弟好文不好武,都不是可塑之才,他既爱文便让他经仕途罢了。朱家这般武艺丢了就丢了。”
她微微抬眼看着眼前的孙女,天外黑云滚滚虽是白日却如同黑夜。
借着烛光才看清她的侧颜:盘着单螺髻,通身单薄素朴,唯有发髻间别着一柄红艳艳的珊瑚流云簪。
“樱儿,从秦府回来就不爱笑了,想你未出嫁时整日打闹嬉戏,笑声如铃铛一般,你父亲有时还嫌你吵闹。”朱氏眼里都是疼爱:“不打紧,朱府就是你的家。”
“孙女只是长大了。”朱樱勉强一笑,拾起剪子剪了剪烛芯,顺势遮住了眉间的苦涩。
被秦阑夜一纸休书,五年夫妻一夜陌路。
“无子嗣又不是你一人之错,女子也无需低眉顺眼,过不好分开便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祖母养得起你。”祖母牵过朱樱的手。
直到手心的温度传进心里,朱樱这才动容,两颗清泪无声的划过脸庞:“祖母……”
“朱府的女人何时这么憋屈,想哭便放肆哭想笑便爽朗笑!”祖母拍着朱樱的手背。
朱樱半跪在祖母面前,紧紧搂着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都不知为何,那青梅竹马的秦阑夜,那温润如玉的秦阑夜,那元宵节为了等生病未到的她等了一夜的秦阑夜,会一纸休书赶她出了秦府。
她不知道那耳鬓厮磨的夜晚,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时光是如何变得良辰美景虚设。
此去经年,再不相见。
哦,是了。半年后他已经成了容华公主的心上人,从监察御史一跃成了御史大夫。
也许两人早就暗通款曲,只是她笨,不知道罢了。
烛光亮了起来,兰苕慌张的闯了进来:“老祖宗、姑娘,姑爷……秦大人带兵来了。”
屋顶一声巨雷炸开。
秦阑夜站在院中,他穿着红色官服,玉身而立,尽管随从在一旁撑着伞,但依然浑身湿透。
水滴从他的面庞而下,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颚,落入青石地面。
他闭着双眼,对着满院子的哄闹充耳不闻。
“这么大的雨,她如何上路……”
直到朱氏的声音传入耳边:“秦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有何贵干?”
睁开眼,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朱氏身边的朱樱,她并未看他,只看着地面。
他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抖开明黄色的圣旨宣读道:“朕绍膺骏命:大将军朱萧,沟通外寇,罔上负恩,谋国不忠,今被查实,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念其已自裁悔过,遂琢赐连坐家族,即日抄没家产封邸,女眷刺字流放,子辈充军免死。接旨。”
朱樱内心一震,她这才抬起头看着秦阑夜,雨疯了一样的从天上砸下来,她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因为这轰隆的雷声听错了。
“你说什么?”她开口。
秦阑夜收起圣旨递了过来:“接旨。快上路吧。”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却黑雾翻滚。
“这圣旨,老身不接。”朱氏跪在地上久不起身:“何为沟通外贼?何为谋国不忠?!既无人证又无物证,连朱萧的尸首都未回城,老身不服!老身要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