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只挑打不伤的地方下手,但看着也让人心惊肉跳。
她双手攥着裤子,咬的下唇都发白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冷汗还是太阳晒的,要不是眼眶发红,我都不知道她脸上流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聒噪的蝉鸣远不如呼啸的鞭子深入人心。
“你知不知道错了!”
“不知道!”
少女倔强地回答,这样的对话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直到大家都跟老师求情,直到体育委员带着哭腔朝他大喊,别把人家女生打坏了,他这才停手。
老师罚全班同学绕操场跑五圈,体育委员跑十圈,然后留下了我们两个,
他的视线落到低头的少女身上,还是那句话,
“你知不知道错了。”
“我说我不知道!”
“让别人替你受罚很有意思吗?你们是一个集体!你怎么连最基本的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少女终于动摇了,她很贪玩,不代表她自私,拖累别人也能做到面不改色,所以她说,
“我知道错了。”
她一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只在书的世界里流露细腻的情感,平时就像只活泼好动的坏狗狗,时不时会通人性,但其实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孩子。
“你知不知道她刚刚为什么说不知道?”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主动找茬,我连眼球都吃过了,还能怕你不成?
“你闭嘴!”
“你先抽了不知道几鞭子,才莫名其妙问她知不知道错了,也不先说她错在哪,我知道是我们有错在先,所以你要将错就错吗?”
“体罚学生很爽,可我们能学到什么?除了恨你什么都学不到,只学到了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
鞭子开始抽我了,棍棒教育只会激起原始的野性。
身上火辣辣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没感觉到被“教育”。
“其实你抽人也不怎么疼,被打多了就习惯了。”
我看着邱辞茫然的脸,对这个野蛮的大人说道。
“你现在,才知道啊,哎,都跟你说了,不来上课,可惜了。”
“对啊对啊!”
气喘不止的声音,还有几声附和和怪叫,是班上的几个刺头,我和他们关系很好。
因为都很喜欢玩在地上用手扑翻卡片的流行游戏,我以借来的三张卡片白手起家,他们除了佩服我之外更想打败我,所以我们既是挚友又是对手。
结识的过程很自然,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就经常下课一起玩了。
“你们跑完了?”
老师疑惑地看了看表,我知道他们真的跑了五圈,只不过一圈比一圈小。
有时候溜出来上个厕所,别人就已经帮自己代跑一圈了。
老师也知道我们这些人不服管教,这事就作罢了。
后来可能意识到自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课间还提了一箱纯牛奶到教室来给挨打的少女。
他低声地解释说自己真没看出她是女孩,语气态度无不诚恳,可本来已经跟他和解了的少女又生气了。
哄堂大笑,其中几个挨过打的同学跟着起哄道,
“我们也挨打了怎么没牛奶喝啊,老师你偏心!”
“滚,你们皮厚,打的我还累呢。”
“而且你们这些兔崽子老说之前体育老师这好那好,一个个的,比我女朋友念她前任都难受。”
男生笑成一团,怪叫声四起,女生七嘴八舌地安慰老师,让他珍惜眼前人。
她最后也认真地跟老师道了歉,然后更认真地跟老师说,
“您以后还是该罚谁罚谁吧,小结跟我说她那天难过坏了,她胆子小,人也小,受不了您这种罚啦。”
其实也没谁真的恨老师,顽皮的学生性子野,心眼大,往往不在意粗暴的体罚。
可总会有被怒火波及的敏感的孩子,那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老师一度惭愧不已,后来也不体罚学生,公事公办,再好不过。
只不过听说后来教务处因此忙了不少,看来教书育人真不是一件轻松事。
“你可比我想象中耐揍多了。”
她一巴掌盖在我头上,我疼的龇牙咧嘴,心想再不招惹这洪水猛兽。
“刚想夸你讲义气来着,气死我了。”
她狠狠地跺了跺脚,好像想到了什么,语气又软了下来。
“只不过,那个杨桃好酸好涩哦。”
“对啊,酸死我了。”
一想到我就牙酸,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来我家吃杨桃吧!”
“诶?”
好突然的邀请,还有为什么她家会有杨桃啊?
“我家门口有棵杨桃树,是房东爷爷种的,他摘过几个送给我吃,可甜啦。”
她闭眼回味了一下,又补充道,
“你来我让他摘几个给你尝尝,他肯定愿意的!”
甜味的杨桃吗,吃着会是怎样的感受?
“这个给你!”
她往我手里塞了一颗温热的球状物,下意识以为是某种蜷缩起来的甲壳虫,我吓得扔了出去。
她往我胸口捶了一拳,又把我推倒在地,撒丫子跑去捡被扔掉的东西,回来的时候怜惜地抹去上面的灰尘,一脸心疼的样子。
“这次你不准再扔了!”
声音很洪亮,我忙不迭站起身点头答应,生怕她气不过继续揍我。
有些蒙尘的小球,璀璨的异色星河依然闪耀着光芒。
我们坐在操场旁的露天舞台上,儿童节或者艺术节的时候就在这里表演。
红日西斜,气温降了下来,之前热出一身汗水,现在变得黏腻难忍,她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也就没走。
“嘿,长大了你想干什么呀?”
坐在舞台上为人生的舞台预演吗,我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心里想的太多,可选择的太少,一时语塞。
她往我手臂上捣了一拳,出乎意料的轻,然后缓缓开口道,
“我想买好多好多好看的衣服,去好多好多不一样的地方。”
穿上强力的战斗服征战四方吗?该不会想让我当她的马前卒冲锋陷阵吧,才不要。
“然后,最好能有个人陪我一起。”
想到自己以后可能沦为炮灰的悲惨命运,我重重叹了口气。
“最好别是我啊。”
以为她又要揍人,我作势要防住,过了一会也没有动静。
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抬头的瞬间,我看见她瞪大双眼,嘴唇翕动着,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见证过她的喜怒哀乐,可这一次,从她脸上什么都读不出来。
然后她笑了,笑的好夸张啊,连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可能是你啊,哎哟,我的眼睛。”
这个笨蛋使劲用手臂抹眼睛,把沙子也揉了进去。
带着她去水池冲了冲眼睛,把她眼睛都洗红了。
她连声让我剥开她的眼皮看看还有没有沙子藏在里面。
我照她说的做,每剥开一点就问她会不会难受,她说不会,就继续剥,近到被她的睫毛刮了一下,有一点痒。
“停!我眼珠子都快出来啦!”
“哦哦,对不起。”
我往后退了几步,迅速抽回手,然后向她道歉,她撇了撇嘴,视线看向一旁。
“你过来一点。”
“啊?”
我向前挪了一小步。
“还不够。”
她盯着我,很是不满。
我闭上眼,怀着赴死的决心走到她面前。
视线一点点恢复,眼前的她腼腆地笑着,一手绕着额头的发丝,一手递出一朵小小的三叶草。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三叶草,大的小的深的浅的都见过,唯独没见过这朵。
因为只有这朵让我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注视着眼前暗自嘀咕的少女,心底暗道,我可以问问你吗?
她却不等我开口,逃跑似的离开了,一边跑一边大喊,
“给我好好供着,放假我带你来我家吃杨桃。”
“你在哪摘的三叶草啊!”
我只好抛出另一个疑问。
“厕所门口!”
酸涩的小学落下序幕,我毕业了。
开学第一天的晚上,破天荒地做了个和现实有强关联的梦。
我梦到自己抽到了她心仪的小球,她笑着收下,把我拉进她房间里。
她一屁股坐到床边,慢悠悠地轻扇蒲扇,晃动垂下的一条腿,另一只手扯着白色背心散热,带着笑意招呼我过来。
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坐下,身体有些发热,一股花露水的香味钻进鼻子里。
她和我聊天,我却心神不宁。
她很不高兴,大喝一声,瞬间化身凶神恶煞的修罗丑鬼。
吓醒了,
虽然梦里有些过于亲密的奇怪举动和丑化她的嫌隙,但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所以我绝无此意。
希望以后如果不小心被她套话了也能得到谅解,我愿意付出除生命以外的一切代价挽回我们之间的友谊。
夏季将尽之时,我跑到小学时常去的花园,试图寻找那个精灵般的身影。
聒噪的蝉鸣像是嘲笑我一般此起彼伏,沮丧地从“秘密基地”走了出来,我走到她踢的那棵老树下无力地踢了几脚。
突然发现树根旁有只蝉的尸体,我找了根树枝把它翻过来。
只是蝉蜕,或者说是“空蝉”,少女的名字叫“邱辞”,我的青梅竹马,三年的狸猫书友,向我递出三叶草的女孩,不辞而别。
在这个寻常盛夏,像她的名字,像蝉蜕一样,最不寻常的夏日幻影就这样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