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估计得没错,这孩子回去后,一定没被少削,一连几日既没见到他人,也没听书童说起他来找过他。就连偶尔在路上遇见,他也不再上前来,像小孩儿一样示好,而是像小大人一样,端端正正的向他施上一礼,送上必不可少的璀然一笑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不过这样也好,若是他常来,或是常常拉着他衣角不松手,也不说话,他还真不知如何哄他。
是日,下学之后,走出教室,走在教室与静室之间的这条路上。也许是春光颇好、黄昏静谧的原故,他今日的心情竟然莫名的放松,竟然兴起一股闲庭信步的兴致,徜徉于这春日夕阳之中。
许是阳春三月,生机勃勃,正当年华的青少年学子们,也显得更加朝气蓬勃。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的走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的感觉。不过在看见他走来之后,个个都做贼心虚似的,要么不说了,还用戒备的目光瞄他,要么畏畏缩缩的走掉,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偷偷观察他有没有关注他们、要么赶忙向他施礼,脸上还略显慌张……他感觉好笑,他有这么可怕吗?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聊的不过是些,诸如,那个仙君好看、哪个仙子漂亮、哪个仙君看上哪个仙子了、那个仙子又暗恋哪位仙君了……男弟子多半,高谈阔论、自吹自擂,女弟子多半恋己弃人、拈酸吃醋……就算他修为比他们高,但也高不太多,要洞穿他们的法障偷听他们讲话,法障也会有波动。他都没有偷听,他们紧张什么?这种没营养的八卦,不设法障,他也不会偷听。唉,看来,在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像桑耔墨这样,第一次来、不明就里、纯洁无瑕的小朋友,会仅凭他的一张脸就喜欢上他了吧。
他自嘲的摇摇头,抬起头来,准备加快脚步,赶往静室,那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呢。
欸?那是谁?不是他刚刚才念到的小朋友吗?这真是,不光是背后说人说不得,连想都想不得。他这是要去哪里?难道又想去静室找他吗?不由自主的,他的路线偏移了角度,向小家伙儿走去。
小家伙低着头、双手前负,走得慢吞吞的,好像在数地上的蚂蚁,见此情景,他居然童心大起,直直的站在了他的前方,等着看他会不会撞到他身上。正想着,就看见他在离自己不远处停了下来,抬起头一看是他,立即端手向他施礼。
嗯,这孩子不错……他对小家伙的反应很满意,不过,随即想起不对的地方,小家伙儿今天从看到他,到施完礼,不但一直都没有给他璀璨了整个世界的笑容,还一点喜悦都没有的,闷着头走了,而且,他的脸好像跟平时有点儿不一样……
“桑耔墨!你等一下!”他习惯性的用着生硬,带命令的口吻,心下不免有些懊恼,可当他看到下意识转头看着他那张小脸儿时,他顿时诧异得什么都飞了,“你的脸怎么了?”那双昔日里漂亮闪亮的大眼睛,此时又红又肿像核桃,白得让人想要咬一口的小脸儿,不但有些红,还竖着两道黑乎乎的泪痕。而他这一问,竟然让孩子好似突然受到了惊吓,转身撒腿就跑……
不对,太不对了……他不禁的加快脚步前往静室。
走进静室,看着那整齐码放在书案上,一摞一摞的学子们的课业,冷月陌早就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的坐到书案后面,拿起毛笔,蘸好朱色,准备开始批改。
“二公子。”刚落笔,门口传来书僮请示的声音。
“进……”
门被推开,书僮走进来,“禀公子,宝诚师叔说,今日头疼,想让您帮忙着批一下蒙童院的课业。”来的是蒙童院导师,宝诚师叔的书僮,玉昶。
“知道了,放这里吧。”
“是……”玉昶施完礼,一挥手,一道白光从袖子里飞出,飞到书案边沿的空白处,化作几摞课业册,将书案边沿的空白处填满。
“那,玉昶就回去向师叔复命了。”
“嗯……”
玉昶转身往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却又让人给叫住了。
“稍等。”朱笔在课业本上写出了一笔,却猛然在笔画尾时猛然一顿。
“二公子有何吩咐?”玉昶又调转回来,双手执礼。
“今日我在路上巧遇绻云山来的蒙童,我看他眼睛红肿,好似哭过。他在蒙童院里出了什么事吗?小童顽皮,有所打闹,虽在所难免,但,他毕竟来自外山,为了避免两山之间的不愉快,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玉昶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实回禀,“禀二公子,绻云山蒙童桑小公子,今日在书院,与同学起了争执,并动了手,被师叔罚了打手心和面壁思过,并无其他。”
“打架?”冷月陌惊诧万分,他想了千百种因由,就没想到小家伙居然会和人打架。这么乖巧的孩子,不像啊。“因何动手,你可知晓?那孩子,看起来很是乖巧。”
“回公子,桑小公子,平时乖巧安静,打起架来,可一点儿都不含糊,看他一点儿伤没有,玉朴师弟却花得一脸,连师叔都不敢相信,又问他什么都不说。用戒尺打他手心,硬是咬紧牙关,哼都不哼一声,泪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硬是让他给憋回去了。师叔就是被他气得头疼。后来,还是师叔说要让他姐姐来,他才开的口。”
“那,他为何打架呢。”
“起因是玉朴师弟说,桑小姐恬不知耻、不自量力,想……想……”玉昶忐忑不安、欲言又止,左右为难,偏偏二公子抬起头来,直直的盯着他,不说是不肯罢休的,于是他只能咬咬牙,“说桑小姐妄想勾引二公子,好来个乌鸦变凤凰……”
“什么?!”冷月陌乍一听,冲口而出,声音禁不住有些上扬。
玉昶被这冻死人的眼神、烧死人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他就知道不能说!不过,千万不要在这里抖,不能丢了面子。他尽力显得若无其事,“在二人的吵架声中,听得出,玉朴师弟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不但说过这些,还说,桑小姐心机深沉狡诈,利用弟弟去勾引公子您。利用弟弟去打听您的所在,然后唆使他接近您,再以找弟弟回家为由头,接近公子,意图不轨……还说,桑小姐是无父无母,没人要的烂人,配不得公子您……”
“够了!小小孩童,怎么会知道这些污言秽语!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学来的!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总不会是小孩子自己编的吧!而且东篱山有禁训。”
这下轮到玉昶惊讶了,“公子您不知道啊?大家都以为您知道,您没表示,绻云山那边也没表示,所以,长辈们就当你们都不在意,所以就秉承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理念,没去管这些谣言。想着,与其越描越黑,不如让它自己烟消云散。”
“什么样……你的意思是,像这样的谣言,早就满天飞了?”
“回公子,是的……”玉昶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的回答,“从桑小公子到处打听你的去处,就开始了,不过应该不是东篱山的弟子传出来的。”
“知道了,你出去吧。”冷月陌冷冷的说。
“是,公子。”玉昶努力的控制自己,才不至于撒腿就跑。直到站在门外,门完全合上那一刻,他才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冷月陌再无心思批改课业,将朱笔置于笔桥之上,站了起来。
难怪这些人见了他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他还以为自己真有这么可怕呢。他是猜到这些人在人后说人闲话,但却没想到,说的是他的闲话。“做贼心虚”不过是他玩心大起时,蹦出来的词,却没想到,真是做贼心虚。这谣言与东篱山有关,与他有关,倒真的不好办。他倒无所谓,怕的是桑凌烟会受委屈,于女儿家名节也有损。不过……桑耔墨和人打架,倒是个契机。此等污言秽语,侵染了东篱山的蒙童,无论是哪一山放出的谣言,都难辞其咎。从东篱山开刀。“禁訾言”可不是写着好看的。
第二天,冷月陌借着去给宝诚师叔交还课业的机会,“巧遇”玉昶,再顺嘴一问,顺打听出今天一大早,桑凌烟便带着桑耔墨,去往毓华峰,向寒梅姑姑道歉,接着又来到蒙童院向宝诚师叔道歉。
“桑小姐真是知书达理,明明是我们东篱山蒙童触犯禁律在先,她却一点也不恼。不但非常真诚的向师叔施礼道歉,还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管束不严。而且,说得合情合理,给足了师叔面子,倒叫师叔过意不去。依我看,桑小姐也就是修行的资质差了些,学识、涵养、礼数、气度,那可是样样周到,比其他山的某些惯坏了的大小姐,可强百倍千倍。一点儿也不损玉竹臻君的美名。”玉昶夸赞道。
唉,世人啊,总喜欢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尤其喜欢传那些诋毁他人、污蔑他人的言语。因为传这些,更能够获得别人的关注、找到存在感,也能从中得到一些莫名的优越感,向别人显示自己的道德高尚。对于原本各方面都要优于自己,后来不幸跌入尘埃之人,会传得更加不堪,以发泄自己过往病态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