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夜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从营地杀出血路，亲眼看着平戈死在面前，又以最狼狈的方式和车晴相认，但老天爷没有因此就放他一马，连逆雨也要来赶这趟热闹。

辰虞回到车上时，惊讶地发现薛灵竟然醒了，她紧紧裹着毯子，眼神不像是才醒的，辰虞不禁觉得她是想偷听自己和车晴聊天，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小事，地面的隆隆声让他手心出汗，他扭了三下钥匙才把车打着，比起红王的追兵，逆雨有着千百倍的压迫感。

辰虞还不知道部族的方向，也没法判断距离，只能靠星月继续东行，没有避雷针的保护，一旦被逆雨裹挟进去，四人顷刻间就会化作焦炭。

“是恶魔！”许乘风吓得快哭了，“恶魔来追我们了！”

“不是恶魔，只是自然现象而已，像太阳升起一样。”辰虞一边踩下油门，一边不忘纠正他。

“我们会被追上吗？”

“不会，不要怕。”

话虽如此，但辰虞怕得手心不断出汗，汗水又一次刺痛伤口。和薛灵在一起后，他干过的疯事不少，可还从未发过这种疯——和逆雨比谁快。

车子在沙漠里其实开不了多快，即使有着专门改装的悬挂和轮胎，也比在营地平整干硬的地面慢了许多，白沙不仅人踩不稳，轮子也打滑，这一点直到现在辰虞才发觉。

所幸逆雨不是直奔他们来的，辰虞观察了一下，确定他们的前进方向和沙尘前锋有一定夹角，此外，逆雨的外围不属于高压放电的区域，这两者加起来还能给他们多提供一段逃生时间。辰虞吩咐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观察四周，绝不能错过部族的帐篷群。但沙丘一重接一重，如凝固的波浪，挡去了许多视野，辰虞为了开得快，又尽量挑沙丘的中间走，纵然有四双眼睛，也很难看到什么。

他们沉默又仓皇地逃亡着，除了轮胎碾过沙子和引擎爬坡的动静，就只有那越来越近的隆隆声，像是要压过世上的一切声息，像是天要塌下来。

视野变得昏暗，像有人调低了整个世界的亮度，沙子不断敲在车门上，起初细而缓，接着密而急，然后宛如钢针暴雨，开始袭击辰虞暴露在外的每寸肌肤。他事先用围巾裹住口鼻，但防风镜被抢走了也没找回来，只能勉强用围巾缠了一道缝。

他看不清路，车子忽然冲上斜坡，冲到一半，斜坡坍塌，辰虞拼命打方向盘，一度感觉半边车身都空了，只差一点就要连人带车翻倒。

车身险险摆正后，辰虞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乱开。他试图辨认地形，却连眼都睁不开，他们马上要被逆雨吞进去了，天空雷光舞动，在沙尘中照出狰狞的形貌，一时间，他几乎信了许乘风所说的恶魔。

偏就在这时候，车子熄火了。辰虞一下下地扭钥匙，想重新启动引擎，四方天昏地暗，而恐惧就要先于白沙将他埋葬。

好像有谁在喊，但喊声被风撕得支离破碎，辰虞半个字也听不清。一个人扑到他肩膀上，是薛灵，她直直伸出手臂，指向车头左前方。即便听不到她的话，甚至薛灵根本没在喊话，而是另一只手拿丝巾把大半张脸捂得死死的，辰虞也懂她的意思，她是要自己往那边开。

辰虞不知道薛灵是根据什么判定方向的，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一处更危险的斜坡，但此时此刻，追问已经没有意义。越野车引擎终于恢复运转，辰虞调转车头，朝着薛灵所指的地方驶去。

那是一条奇迹般的平路，辰虞开出去好远一段，竟然一处崎岖都没遇上，连绵的沙丘仿佛统统避开了越野车，尽管能见度越来越低，薛灵却又指向右边，动作同样坚定不移。

辰虞将方向盘打向右侧。

他们在逆雨的嘴边兜兜转转，有几次，辰虞觉得马上就要被卷入雷区了，薛灵都及时把他引向新的方向，她好像突然具备了透视能力，能清晰地找到一条接一条安全的路。她的半截身体压在辰虞肩上，虽然有点沉，却给了辰虞莫名的安心感。

惊心动魄地行驶了好一段路程后，忽然间，辰虞发现天空中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因为天色太昏暗，辰虞没能立即认出那是什么，再近一些后，他看到它在风中摇摆的模样，猛地想起那是自己和秦顺制作的风筝。

所有慌乱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他朝着风筝全速前进，随着距离不断缩短，风筝上的光越发明亮，秦顺好像是加装了手电在上面。很快，前方浮现出一排浓厚的黑影，是帐篷，部族支起的几十顶帐篷。

辰虞直直把车开进营地，凭着对扎营布局的烂熟于心，很快找到了关牲畜的那顶最大的帐篷，后者的入口正好够越野车穿过。

当他们冲进臭气熏天的驼群时，天空炸响了第一道苍雷，逆雨终于扑到他们头顶，却迟了一步，仿佛让猎物脱身而恼怒的猛兽，在天上疯狂发泄着怒火。辰虞从来没听过这么剧烈的雷声，一瞬间不知有多少道闪电劈落，震得他耳朵嗡鸣不止。

骡驴们对不速之客没表现出多少兴趣，只是不紧不慢地让出空间。它们听惯了响雷，越野车的闯入连它们咀嚼雪草的节奏都打乱不了，四人却是比这群畜生狼狈得多。辰虞双手还死握着方向盘与手刹，衣服被汗水打湿透了，薛灵更是直接力竭地趴在他背上，车晴和许乘风也都没吭声。

过了好一阵，雷声稍弱一些，辰虞才勉强觉得能控制身体，他示意车晴帮自己把薛灵弄回座位上。薛灵好像又陷入了半昏迷，他想问薛灵是怎么认路的，现在也问不了。

“苍神在保佑我们吗？”许乘风小声说。

“不是苍神，是辰虞叔叔救了我们。”车晴把男孩搂入怀里，她的声音在抖。

放到过去，车晴早就扑到辰虞身上哭起来了，辰虞看着她柔声安慰男孩的样子，不禁五味杂陈。这些年受过多少煎熬委屈，才能把当年柔弱的女孩锤炼成这样？过去的车晴还在吗？还是说和过去的自己一样，被葬在白海某处了？

他们还没好好喘口气，帐篷外面就传来动静，一群持枪的男人冲了进来，个个如临大敌，显然把这辆车当作威胁。

当他们发现车上是辰虞与薛灵时，紧张立刻变作狂喜。

“辰老师和灵妹儿回来了！”

“快来搭把手！”

辰虞被众人半扶半抬地挪下车，薛灵也被抱下来，大家七嘴八舌地朝他提问：后座的女人和小孩是谁？其他人在哪儿？他身上怎么有血？这车是能开的？

辰虞一个也顾不上答，一片嘈杂中，他拼命思考着怎么处理这个局面：要如何讲述这些天的遭遇？神军和血荆棘的存在会不会引发恐慌？虽然有这个心思，可这一整夜的奔波逃亡，早把他折磨到了极致，辰虞连走路的力气也没了，头脑更是转也转不动。

新的脚步声从连接帐篷的通道传来，皮靴碾过沙子，辰虞的思考顿时刹住了。

薛洪撩开帘子走进来，高大的身体被后面的煤油灯投下更高大的阴影，一见到辰虞等人和越野车，眼睛顿时缩成极窄的一道缝。

方才还喧闹的帐篷立马安静下来，连高空的雷霆也收敛了几分。

“你，你，留在这里把车和那两个人看好，除我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帐篷。你，你，把薛灵抬到益妈那里去，动作快点。你去通知下一班守夜的人，让他们提前到位，加倍警戒营地外围，以免有敌人出现。”

薛洪的一连串命令果断又有力，众人都得到了安排，如一群被解除禁锢的人偶，一下子全动起来。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种魔力，在大家都茫然无措的场合，他还能思考，还能发号施令。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辰虞从没见过薛洪被什么意外绊住，天崩也好地陷也罢，那颗永远剃成平头的脑袋仿佛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运转。

薛灵被抬着从薛洪身边经过时，居然短暂地睁开了眼，拉着舅舅衣角，有气无力地问外公在哪儿。薛洪把她的手拿开，并不回答，目光却钉在辰虞脸上。

辰虞被他盯得心里发虚，也不像往日那样有力气和他较劲，只觉得把车晴和许乘风留在车上像囚犯一样看守不妥，正想要求把他们带去安顿，薛洪反而先说话了：“起来。”

辰虞坐在地上，张嘴望着薛洪。

薛洪没说第二遍，直接走到他面前，一把将辰虞提了起来。

那只手握过枪也杀过人，提他的劲道像提一只鸡仔，衣领勒得辰虞不禁龇牙，这一痛倒是给了辰虞火气，他挣开薛洪，用力瞪着他。

“跟我走。”

薛洪转身朝来时的帐篷通道走去，也不看辰虞有没有跟上来，辰虞愣了几秒，又转向车晴，车晴仍然搂着许乘风，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冲辰虞点了点头。

“你先忙。”她说，“我们等你。”

辰虞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能拉了留守的一人，交代他去给他们拿些吃的，随后步履踉跄地追着薛洪进了通道。

薛洪没有走太远，在昏暗的帐篷通道里，辰虞尚能望见他身边的人提灯的光，便保持着这不长不短的距离，一边走，一边寻思薛洪打的什么算盘。

辰虞以为薛洪要带自己到他的帐篷去，不料行至半路，薛洪突然停下来，执灯的人却继续往前，把他的影子越拖越长，宛如一条夜色里的河流。这河流延伸到辰虞脚下，辰虞也停了，他的双脚竟然感到一霎的冰凉。

薛洪在通道的侧壁上摸索两下，竟然又掀开一道门帘，后者在这黑乎乎的环境里根本无法靠肉眼辨别，洪叔的动作却极娴熟，显然是早就知道门帘的存在。

“这边。”

帐篷通道都有荧光涂料做标记，这条新的隐秘通道却是空白，也狭小得多，洪叔和辰虞都得佝着腰前行。

外面的逆雨还在咆哮，沙子打在帐篷上像干枯的倾盆大雨，辰虞的左右都有人影，他们在煤油灯下忙碌往来，伴着雷吼沙鸣，像一出超现实的皮影戏。辰虞看着这些晃动的影子，觉得异常古怪，以往这个点大家都已早早休息，更不会点这么多灯，帐篷里是不该这么热闹的。

薛洪偶尔会止步，凑到帐篷布上瞧着什么，那些地方被开了孔眼，有一缕缕的光透进来，氤氲的气息在光线下变幻，像从孔眼里漏出的秘密。辰虞很好奇他看的是什么，想的又是什么，自己是不是也被这样窥探过，但薛洪看罢也不言语，只继续往前走。

辰虞越走越不安，隐隐约约有哭声飘到他耳中，还未细听，又被雷声震碎了。部族出事了。他想。

他们沿着蜿蜒的秘密通道走了半天，终于进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矮得辰虞挺不直腰。也不知是被隔出来的，还是另搭的一间小帐篷，而且还没点灯，辰虞只能依靠周围别的帐篷透出的光，勉强看得清薛洪盘腿坐下的轮廓。

“坐。”

辰虞慢慢在他对面坐下，沙地尚有余温，这种暖意让他有种仰天倒下的冲动，如果不是和薛洪面对面，辰虞早就躺平了。

沙粒并不安分，像一群跳蚤在他手掌下跳动，逆雨碎片聚集在帐篷顶端，互相摩擦发出奇妙的噪音。帐篷顶端开有缝隙，让白沙流出，如此帐篷才不致被逆雨掀翻。

薛洪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水壶，丢到他腿上。虽然半路歇息时才喝了不少水，但连续两轮生死逃亡，辰虞的嘴还是干得快裂开了，所以也不多废话，直接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半壶。

薛洪等着他痛饮完，又丢了一袋肉干和几个馕饼给他。

“边吃边说。”

“刚才那些人在干吗？部族怎么了？”辰虞顾不上饱腹，张口就问。

“我让你说，没让你问。”

“我要汇报也应该是对薛老爷子汇报。”

薛洪沉默片刻，辰虞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晶角在黑暗里闪烁。

“太晚了，老爷子现在听不了你的汇报，你不跟我讲，难道去跟秦家和孙家的族长讲？”

辰虞不喜欢薛洪，但也没到胳膊肘往外拐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