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九章 覆水难收(2 / 2)于花深处首页

阴凉的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王小芍自己,韩梅隔一个时辰会来看她,到了饭点送些吃食。等了许有三日,安太医提着药箱,身后跟一秀气的小道长。道长替她摸了摸脉,安慰几句说什么神医的方法让她尽可放心,也不影响以后生育。安太医留下来煎药,到了傍晚,不吃饭,隔一个时辰喝一剂。快到子时,她忽然觉得隐隐腹痛,道长又来了,身后跟着朴素打扮的袁成复和万知。

腹痛愈演愈烈,她浑身是汗,道长让其盘腿席地而坐,然后拿出一排银针一一送入穴位,瞬间觉得疼痛好了许多。袁成复和万知则在她前后坐下运功。虽隔着些距离,她却觉体内渐渐聚起股温热的气流,随脉络渐渐下行,走到腹部始有阻滞。应是袁成复咳了一声,小道长慌忙起身,却也无从下手。

药香在鼻腔里变得奇怪,她有些眩晕,不知身处何处。迷迷糊糊,小腹猛然一坠,道长手一挥,银针一一飞入金盆。一片忙乱中,韩梅把她抱起,手上沾得全是血。她恍然看到万知扶着袁成复跨出门槛,袁成复忽一弯腰,不知吐了什么。

她想起自己求金乌黎保住孩子,金乌黎怜爱地摸了她的脸,说:“孩子就算留下来又怎样?到头来只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小芍,想做一个好君王,个人私欲,算得了什么。”平裕,她的世子啊……

那小道长即是丁瑛,如今也是十八的年纪,他随安雨生学了许多,不说大成,也是独当一面。安太医知道的打胎法子都烈,虽说月份不大,还是想给小芍留个后路,便说写封信问问兄长,这才叫人知晓他是安雨生之弟。

安雨生在老君山收了徒弟,便常去做客。万知带信到老君山,安雨生不在,丁瑛却被允许下山进宫。丁瑛见了师兄甚是欢喜,也不管自己早成个大人还穿着道袍,仍是扑过去亲亲热热喊一声师兄,喊得袁成复愁绪都少了许多。

说起正事,丁瑛倒颇为沉着,一一列了所需物品,药物宫里都有,还需要两个内功深厚之人。内卫里内功不俗的不少,但丁瑛要所练心法阴阳守正的就不好找,在宫里的,左流云偏阴,韩梅属阴,孙奇微属阳,最后就只有万知和袁成复可以。

丁瑛路上就听说了袁成复的身体状况,再一把脉,更不想让他上手,看似阴阳平衡,实则阴阳皆亏。

“师兄这又何必,袁平裕无论如何也不会领你的情。”

袁成复还是喜欢摸他的头,再捏一把软软的娃娃脸,“谁让我们袁家对王家有愧呢。”

见王小芍后续没什么大碍,丁瑛便连日替袁成复调理,他二人师出同门,引导气息流转大大方便,只是袁成复内心忧虑,非一时调解之功。期间丁瑛听闻左流云奏乐可通人心,兴致勃勃以道乐之法与人讨教,二人皆有感触,左流云更直呼天纵奇才,当真有一通百通者。

这日屋内丁瑛正运功拍打推拿袁成复多处大穴,左流云则在庭院吹奏丁瑛所教乐曲,忽见侍卫慌张跑出竹林喊道:“左先生!世子来了。”

左流云暗道不妙,飞身下了树枝,正把袁平裕拦住,“世子,现在进不得!”哪想袁平裕牛劲儿上来,照着左流云肩头狠狠一咬,左流云手一松,就给人钻了空子。

“陛下!臣袁平裕求见!”袁平裕衣服一撩,跪在门前,也不怕太阳暴晒。

屋内仍是安静,袁平裕眼一闭,铿锵说道:“陛下!臣之罪倚仗身份,哄骗良家,非无知无畏,皆因臣一己私欲。恳请陛下饶恕王小芍,放其生路,男子之过,女子承担,为人不齿也!”

听一阵咳嗽,先出门的是丁瑛,请袁平裕起身并无作用。

袁成复穿得随意,头发也半散着,看袁平裕满头大汗,衣服沾着泥都没顾得上换。他扶着门框,平静地问:“你想怎么担?把她送走愿不愿意?太子还想不想做?”

袁平裕嘴唇一颤,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是太子,但第一次听袁成复亲口说,还是砝码,就这样残忍地让他选,他忽然觉得阳光太炙热,烤得脊背都直不起来。太子之位,以为唾手可得,却忘了都是眼前人的一句话。

看人久久接不上话,袁成复一哂,“好,那我替你选了。你做你的太子,她过她的日子。”

“不!不要……”袁平裕忍不住往前跪了一步,“我喜欢她,我说了要娶她!”

“你那是喜欢吗?你拿什么娶她?做个平民百姓,你愿不愿娶?她愿不愿嫁?只顾着自己快活,不想想孩子?你负得起这个责么!”

“孩子……”袁平裕被震得发懵,他确实从未想过,他急急说道,“她在哪儿,我要见她!”他也突然明白袁成复让他选的意思,工部的好友已是旁敲侧击问册封吉日,他无助地捂住了脸,泪水透过指缝掉在地面很快消失。无人应声,无人安慰,他越发伤心,本是小声呜咽,后面成了不管不顾地控诉。“凭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你凭什么就这样夺了他的命?我娘死……都是因为平悦,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保住我娘的命!”

袁成复呆了,这么多年,他万万想不到袁平裕会这样想,一时间浑身气血突突上涌。丁瑛和左流云察其气机外张,赶忙去拦却被一掌打退多步。只见他飞身折了竹枝在手里,怒喝一声,“给我站起来!”

袁平裕梗着脖子真站了起来,被竹枝照腿一甩,不仅响得惊心,裤子也立刻洇出血来。他捂着腿跪趴在地上,紧咬着牙愣是一声不吭。

宫人哗啦啦跪了一片,丁瑛张张嘴,暗自摇头。金乌黎匆匆赶来,也顾不得礼数,眼看袁成复还要动手,飞奔扑去把袁平裕护在怀里。第二鞭硬生生擦着人落在地上,剑气削断了金钗,把地板都划出裂缝。

“你想把他打死吗!左流云你还不把他拦着!”

左流云叹口气,闪身用笛子把袁成复手里竹枝击飞,然后跟丁瑛一起,一人一边把人锁着。

“有种你再说一遍!”

金乌黎忙去捂袁平裕的嘴,却被挣开,少年吼出来的话叫她也掉了泪。

“我就是喜欢她……就是喜欢!他们都死了……外爷也被你赶出京城,我只有小芍了……你要我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吗?!”袁平裕哭着,腿疼比不上心里委屈,“你们都是为了自己!太子有什么好的……就一句话,我爹被骂得一无是处,还说他不好好教我,我哭怎么了?!凭什么抽我爹……凭什么……”

竟是牵出不为人知的往事,那时的袁平裕许有五六岁,在孩子眼中,好好的中秋家宴为什么要动怒呢。荆州、水患、救灾、官员、国库,在他脑子里只是连不起来的字词。他只记得一家之主的爷爷莫名其妙骂了父亲,小小的他会维护父亲,脾气向来极好的父亲为了他也违抗了爷爷。

“好,好,好啊……”袁成复脸色煞白,叫丁瑛两人松手,抬抬手,却是掩面轻咳,再放下手,宽松的袖袍染了一片鲜红,“修容,送他回去吧。唉,事已至此,随你如何想罢……”

丁瑛把人扶回屋,朝左流云看看,左流云举起竹笛,悠悠荡荡重新吹起那首道家清心曲。

世间纠葛但凡可以用话说开的,都少了许多话。

以为感情在就够了,可惜他是他,你是你。

太阳被云挡了,也有了清风,竹叶沙沙,黄绿色的槐花落了几颗在袁平裕怀里。有人替他打伞,有人给他擦汗,有人为他包扎。还有人拿土盖地上的血迹。他望着方才袁成复站立的位置,恍然忆起他少穿浅色的衣裳。笛声终于飘进心里,心忽然揪起,是因为伤处止血?是不能再与王小芍见面?还是穿着道袍的俊秀少年站在窗前,对他摇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