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
来了更多人。
流放。
大家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逢的一幕。
第一次。
七个人,坐着一条小船,即将顺流直下。
船尾有一些箱子。
我亲眼看见心腹把箱子搬上小船,分别对每个人叮嘱了半天。
“如果坐船就能离开,为什么大家这么久来,一直不做呢?”大佬爹把我的疑问说了出来。
“也许,坐船,只是一个仪式。”我发现所有民众的眼睛里面都有相似的恐慌。
“对,还是那句话,只要没有亲眼所见,他们就活着。”大佬爹自顾地点点头。
一个老婆婆跪下来,捶打着胸口,抽泣声立即转变成悲嚎。
噗通!
一个人从小船落水。
小杰拼命往回游。
“不要啊,不要抛弃我,我生是美丽国的人,死是美丽国的鬼,大家把我们拉回去吧。”小杰一边招手一边喊。
老婆婆顿时止不住,泪花比皱纹还多。
接着小杰身上的细绳拉直,让他再也无法向前。
小明等了五秒钟,才慢慢站在船边,把他拉了回去。
噗通!
又一个跳水。
招娣倒没有如此倔强和绝望,而是两手一摊,打开身体,望向天空。
“淹死我吧,老天爷,让我跟你同归于尽。”招娣自言自语。
可是腿折掉的小刚,完全不能自由行动,他撑到船边,一只手伸出船,拼命乱舞。
眼泪和沙哑的喉咙,让他喊不出一个字。
小明刚刚把小杰弄上船,不得不亲自跳下去,把开始下沉的招娣救起来。
民众中有两个没忍住,鼓了鼓掌。
小刚急忙跟招娣抱在一起,但是招娣面无表情,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兴趣。
小明走到迎他身旁,她把已经把自己和夫君小伟死死绑在一起,然后在固定在船上。
至于妹够,只是孑然一身,坐在船尾,看着那本诗集。
小明正打算坐下,似乎看见了什么,没停顿,再次跳下河。
他跟自己的小猫咪明明,正相向而行。
如果不是身上的细绳,制止了他的泳姿,我想,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热烈的拥抱。
没关系,我已经看到人群中,有两个后面的年轻人,开始抹泪。
河中,小明把明明举起来。
喵……
那是扬帆起航的信号。
他回到船上,看了看两岸,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两岸的脸,犹如无风的树,全然不作任何反应。
这是流放,不是送行。
大家知道,一旦消失在河的天际线,必然生死不明。
身后的民众,已经好几次提醒我,一旦从这条河往下去,无论是捕鱼,还是游玩,或者纯粹好奇,几乎没有再回来过。
一个都没有。
这是永久的分别。
从今往后,大城市将少去这七张脸庞。
不出意外,他们将会从大家的记忆中划去。
也不妨算是另一种惩罚。
小船上,有哭泣的,有发疯的,有看书的,有逗猫咪的,有开始唱歌的,有人也就打起了节奏。
别说,还算挺丰富的七人组。
小伟头上缠着纱布,疯疯癫癫站起来,脚遭到固定,哪里也去不了,但是他执意要前行,于是扑向了船尾的木箱。
他试图打开箱子。
小明立即扔掉猫咪,上前来制止了他,重新固定到船头去,然后他重新抱起猫咪,居然把最后的目光,送给了我。
那木箱里面是什么呢。
我舍不得眨眼。
但是小明的眼睛把我吸引过去,打断了我的思绪。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跟他们生命中的最后告别。
尽管我们彼此,并不认识。
我对得起自己,相信提拉米苏,就是对自己的奖赏。
于是我挥了挥手。
成为了所有看客中的唯一。
大佬爹为了帮我掩饰,假装打蚊子。
四月份都不到,哪有什么蚊子嘛。
小船就这样,消失在了天边。
太阳挺配合,一起沉了下去。
回到从前!
不知道人群中谁轻轻喊了一句。
于是欢声笑语,再次涌上街道,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事情不会就这么完结。
比如,我就注意到,洪福一直在远处,死死盯着心腹。
魅王的事情,没完。
我急冲冲跑到心腹身边,努力跟上他的节奏。
大佬爹也跑过来,站到我旁边,用身躯挡住洪福那毒辣辣的目光。
“魅王是因为失败,所以不敢现身吗?”我发现声音有点大了,好在心腹身边只有我们。
他稍作停顿,继续前行。
“所以心腹,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我直截了当提出质问。
他看了我一眼,顺便瞟了瞟远处的洪福。
洪福已经不在那里。
“魅王选择洪福,选择不通知我们所有人而去成神,难道他打算随时随地抛弃我们吗?”我已经不再看心腹的表情。
他随即停下来,用手杖杵了一下地。
我挑了一下眉,需要一个答案。
“你们俩,坐我的马车吧,我有事相求。”心腹说完,转身走上了马车。
“他说坐就坐啊?连魅王都不理他,我们也不,走。”大佬爹拉着我坐上了我们的马车。
守卫走到我们的马前面,耳语了几句,大概是跟上他们。
大佬爹不满,也上前去,命令马动起来,结果马不动,大佬爹给了两鞭,马还是不动,于是他骂骂咧咧下了车。
咚!
马就是一个后蹬。
好在大佬爹结实,否则可吃不消那粗壮有力的大腿。
“走了走了,快点。”我打开马车门,示意他上来。
“他都不回答你问题,你还这么上心?”大佬爹上来就是一顿报复,给了马两鞭。
“好了,怎么跟一匹马过不去?”我关上前面这道门。
“既然魅王跟洪福一边,那么我们也应该要选边站哦。”大佬爹揉了揉肚子。
“你别乱说。洪福可没有对我有过任何承诺。”我透过窗帘看了看旁边同行马车中,正在发呆的心腹。
“哦,对哦,亲爱的原子人。”大佬爹笑盈盈说道。
我站起来,结果没有自己预计的那么生气,而是中途转弯去了另一扇窗帘,拉开看了看河的方向。
“嗯,想当初,也就几天前,鲸落湾等于把你驱逐了。”大佬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吗?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烂?”我回到了大包中,不自觉看向了天花板。
“救命”两个字,依然在那里。
还有阿祖……
这事情根本没完。
只不过是洪福和心腹,以为完了。
“不瞒你说,我试了好几次打盹,完全没有做梦哦。”大佬爹说完,刻意打鼾。
“所以你要说什么?”我抬起眼睛,深色有点茫然。
“不知道他们怎么锁住梦境,反正还真就做到了。但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你们呐,你在鲸落湾,都可以做梦。”大佬爹说出心声。
“这两天你白痴哦?没看到大家一直做噩梦?生活都受到干扰了。”我不自觉站到了大城市一边。
“你真想好了,要当一个人类?”大佬爹不绕了。
“我……我……”我看到窗外有两个民众开始打架。
这里的人,还没有我守规矩。
“你没想好。”大佬爹抢先说道。
“那我先问你,一个……我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我看向坐到小包上的他。
“我没有提拉米苏了。”他把荷包翻出来。
“不是这个。我是说,大佬爹你,不是人类……”我停顿一下,注意他的反应。
他立马把身体坐正。
“也不是原子人……”我接着说道。
他把力量集中到眉毛,开始虚着眼睛靠近我,并且一只手去拿腰间的匕首。
“更不是半人。”我毫不示弱,把鼻子顶出去。
他已经开始抽出匕首,左边硬生生挤出来的法令纹,闪躲了两下。
“你是驸马!”我眼睛瞪得如滚滚向前的车轮。
大佬爹拔出匕首的手,停下来。
“课本上学过驸马,说说看,什么意思?”轮到我虚眼睛。
“那个,这个,所以,因为,驸马……”大佬爹毫无头绪。
“我说你不是鲸落湾的人,果不其然。”我考到他了。
“本来就不是。”他重新坐下。
“那你拔匕首作什么?”这次我不再装作若无其事。
“想帮你削水果,你要吃苹果,还是梨子?”他掏出匕首。
“你不仅马车驾得好,而且刚才那么多匹马,朝你冲过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可能是驸马。”我发现形势明朗了一些。
“那么,什么是驸马?”他转过头,朝我眨眨眼,玩弄着匕首。
“魅王的女婿。”我突然放低音量。
大佬爹匕首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掉落,差点刺中自己大腿,于是为了躲避,顺便瘫倒。
“哈,我猜对了。”我把匕首取下,走到木箱,翻看水果,其实特别留意大佬爹的反应。
“我是驸马?”他原地不动,很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不是驸马,那你是什么?因为有且只有驸马,才有可能跟魅王一样,人不人神不神的。”我抓过身解释道。
“可是魅王家姑娘是谁?”大佬爹立即打开窗帘,查看外面。
接着是另一扇窗帘,然后是前面,后面。
他没有撒谎,他的反应充满饥渴,嘴角都掉着哈喇子了。
那么多天相处下来,我应该不会看错。
答案就是……
他不是不想告诉我他的身份,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魅王是男性。
哎呀,不可能。
魅王怎么可能那么挫。
“如果你实现了愿望,那么会帮我实现愿望吗?”大佬爹回到我身边询问道。
“有山有水有风有景有田有房的美好生活?”我应该没记错。
“嗯,心腹也答应了我。”他伸出手,眼光闪烁。
这么说来,他就不是驸马了。
他想跟我过日子。
让我当他的佣人,天天不是洗碗,就是洗衣服。
太会算账了。
“一天。”我伸出手,慢慢靠拢。
“一辈子。”他抓住我的手,“从一而终,少一天,少一秒,都不行。”
“哎呀,松开,弄痛我了。”我使劲甩。
“阿烈,答应我,好不好?”大佬爹快哭了出来。
“难怪刚才你对于我成为人类,不怎么积极,原来是别有用心,就是想让我当你家保姆,哼。”我最终还是挣脱开。
哇呜呜。
呜咔咔。
咔啾啾。
大佬爹掩面而泣,从未见过他如此难过。
“你怎么了?”我再次把手伸过去,轻轻放到他头上。
“我早就说,我们在鲸落湾找块地,安安心心住下来,多好,一天到晚,哪里有这些事情嘛,你非不,非要到处乱跑,哇哇哇。”
“大佬爹……”我突然不想解释,让他说。
“你也来到大城市了,也见到那么多人,遇到那么多事了,有更开心吗?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呢,为什么不听劝呢。”
“你也不是这么执着么?”我其实想说,我们有着相似的偏执。
“阿烈,我这里,就是这里,”他指着两边太阳穴,“不断有东西提醒我,外面很危险,我们要赶紧回去。”
“我没有家了。”我把他梳了梳头发。
“我没有骗你,我这里一直提醒我,会天下大乱,你也看到了,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所以,我们呢,应该,过一天,是一天。好好过下去。”他再次抓住我的手。
“你那里,还有什么?”我指了指自己太阳穴。
他摇摇头。
这是他能想起来的全部。
难怪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心愿,跟我走这么远。
无论是荒野,鲸落湾,还是大城市,他都可以。
他只是需要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小的地。
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回应:
“大佬爹,你可能……遭到了……噩梦侵袭,甚至还有……精神麻痹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