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信诺重义,一字千金。何弃木看着对面锁死自己眉心的三眼枪口,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己早就没有资格,再来讲这八个字了。
从自己成了混沌分裂者最锋利的一把刀以来,他就该想到有今天。刀再锋利,也只是一把刀;与其丢掉让人捡去反施己身,不如毁掉直截了当。
“时至今日,你还能在我面前侃侃而谈你的道义,你的一字千金?”
陆钝银声音染上了一层愠怒。
何弃木看着对面锋芒毕露的昔日徒弟,忽然生出一种错觉。错觉里站在自己对面的,是年轻的何弃木,而他自己则成了站点主管赵践凹。
一样的八面出锋,一样的双手染血,一样的…像是一把刀。
一把最锋利的刀。
“若你真的在意道义,八年前为什么要灭口赵践凹满门?”
何弃木只觉一把刀插进自己的心脏。
“从那天开始我接受了于渊的邀请。我加入了他的武装小队;分裂者名下最脏的活,有四成经了我的手。”
“你想说我是个失道之人吗。可混沌分裂者的道,也一样是道。而且是真的道。”
“师父,你的道是假的。嘴上再冠冕堂皇,也是只为一己微不足道的良心安定。与去伪存真的大道相比,你才是失道之人。何弃木,你和你所背叛的基金会,一样的虚伪。”
“把你逼进巷子的时候,我本可以直接要了你的命。念及师徒日久,再兼养育之恩,我们用枪来决生死。对华北第一枪来讲,这个赌局再公平不过。不过无论如何——你没有资格去谴责混沌分裂者。”
何弃木如同自梦中猛醒,终于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去谴责分裂者,但我至少有资格为了自己这条老命开枪。既然你我二人必须要有其一血溅当场,至少让走的人少一件遗憾。”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领养孤儿从来都为混沌分裂者明令禁止。那一年分裂者突袭的前台组织,也是一家孤儿院。你是我从孤儿院废墟里抱出的唯一一个幸存者。我——”
“多说无益。”
陆钝银的声音在夜空下响起。
“我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世。一个不在意自己会怎么死的人,怎么会在意自己的出身。今天我说的话已经太多了;剩下的,就让子弹来讲吧。”
两眼枪口遥遥相峙,空气如在此时凝成了固体。
“镇北一枪的命,没那么好取。”
陆钝银向前逼进一步,手紧紧嵌死枪柄。
“师父,我一直都想知道,谁才是镇北一枪。”
5
夜灯苍白,薄如殓衣。灯光下,分裂者新任的Gamma级指挥者正在办公桌前叉手而坐,胸前铭牌反射出两个毫无生气的汉字:「于渊」。
于渊有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双目修长,脸颊瘦削,嘴唇无一丝血色。只有从那一丝不苟却难掩苍白的鬓发中,透出几痕带着无奈的老态。
“命令就是命令,弃木。很多时候,世界暗面的人,都不得不身不由己。”
水杯震起,桌子被拍得山响。
“于渊!我何弃木是和你一起进分裂者的,别把我当傻子玩!Gamma级有什么权限,我都知道,你会不清楚?”
怒意在何弃木的每一丝皱纹中,扭曲得毫不掩饰。
“木兄,你我都已经不再年轻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如今忝列Gamma级之列,而你至今都仍然是Beta?以你的能力和功绩,晋升Gamma,早应是囊中之物才是。”
“别给我扯那些没用的,我不受待见谁不知道?老于,不是我抗拒命令,可我也有原则!赵践凹死前只托付了我一件事,就是留他女儿一条命——你今天让我去解决了后患,我还怎么做人?老于,做人不能失道,有道身子才稳!”
于渊轻轻叹口气,纤薄的沉默落在二人之间。他从桌底徐徐取出一张照片,列到何弃木眼前。
“木兄,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种处境。可分裂者毕竟是有规定的,收养孤儿,一向是禁区中的禁区。”
“于渊,你敢——!”几难抑制住开枪冲动的何弃木看到照片中陆钝银的影像,忽然只剩下无力。
“那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个孩子,可也是基金会的孩子。你在03/823里,从受分裂者攻击的基金会前台组织中,私自带回了这个可能与基金会有渊源的孩子——瞒情不报,可是重罪。”
于渊的声音像一把刀,刮着何弃木的心口。
“但是Gamma级,毕竟是有些权限的。木兄,你明白吗?我也不是好杀之人,我想帮你。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的请求,也只有一个。”
沉默。
“两个孩子,都是孩子。木兄,选择的权力在你。”
沉默里传来数声轻响。任务单上新添了一人的签名。
6
窄巷一瞬明如白昼。
枪弹出膛只在一瞬间,而一瞬间足以决定无数次生死。
二人几乎同时扣下扳机,昔日师徒仍存着不言中的默契。
开枪之前,陆钝银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何弃木身形一抖,两记扳机已经扣下。
一声枪响。
这一枪腕子平,身子稳,是十几年杀人场上血洗出来的硬功夫。
师父,我的枪法,究竟还是不如你。华北第一枪,始终都是您。
因为您的手上,不止有子弹,更有道。
陆钝银扣下扳机,却并非朝着何弃木的方向。子弹呼啸,向身后的分裂者直扑而去。
陆钝银几乎已感到师父子弹贴上自己面颊时的灼热,贯穿大脑时的痛楚。
师父,这条道啊,好难走。
孽徒不肖,师父教诲,只有一条性命可还。您是有道之人,不应死在此地。
电光石火。
灼烧过陆钝银面颊的两颗子弹却没有掀翻他的脑壳,而是向两侧飞去,稳稳嵌进身后两名分裂者眉心。
枪声散去,陆钝银背后三名分裂者应声倒地。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
“师父…”
“钝银——”
“我查过了。我调查了那座基金会站点的资料。Site-CN-861,就建在…当年那座孤儿院的原址地下。循着这个,要查到当年发生了什么,并不算很难的事情。”
陆钝银率先开了口。
而何弃木开口时,却只有简短之极的两个字。
“趴下!”
陆钝银尚未来得及反应,身子已被何弃木扑倒。身后两声枪响响起,随后是师父的闷哼。
“于先生早就说过,姓陆的小子要提防着。这是他师父,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得倒戈——于先生神算,果然不虚。”
“废话少说。上膛。再射一轮,确认两个人都断气。”
暗巷中闪出两个人影,手中枪口仍飘着缕缕青烟。于渊早料想到陆钝银的倒戈,特地派出两人以绝后患。
“师父…师父?”
“别出声,混小子。肺开了洞,我没几口气可喘了,听我说完。”
“我儿子死得早,但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就把你,当成我的孩子…从前我一直在想…找了一辈子的道,究竟有没有意义。今天我知道了,钝银…你就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东西…没能把道守到最后很遗憾,可现在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道。”
“我的徒弟,我的儿子。活下去。”
一片沉默。三声上膛作响,陆钝银站起身来。
“他还没死!开枪!”
一声枪响。陆钝银扳机连扣,两颗子弹已经出膛。
这一枪腕子平,身子稳,是十几年杀人场上血洗出来的硬功夫。
两枪而只有一声枪响,非化境二字不足书之。
火光大作。
黑夜里绽开两朵血花。两名分裂者的枪掉落在地,如当年何弃木吐字一般铿锵。
“人立于道上,须得有道,身子才稳。”
师父,这条道啊,好难走。
可我再不会回头。
陆钝银握紧铁枪,走进黑夜。
走上一条无边的不返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