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杯干马丁尼。”
之后,Andy饶有兴致地品味了几十分钟,眼睛直勾勾盯着杯底那一小块冰碴子,把空荡荡的高脚杯晃了又晃。冰块、柠檬与玻璃的嘶嘶摩擦声令他迷醉。
那声音甚至盖过了手机的新信息提示。
Betty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已经是三年前了。那时候模因的河流还不会改变得如此之快,在她的眼里,爸爸还是爸爸。
“宝贝,记得,和之前一样,每天都要给我发信息。每天,知道吗?身为一个人,你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呃,爸,你又在说这些难懂的话了。”
“不说不痛快嘛。你不觉得说着这样的话去出差很帅吗?”
“嗯……不帅。”
“你这小丫头,嗯?”
爸爸搓了搓女儿的脸,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就出门了。
但从那时以后,有一次,一个长相古怪的老年男性曾闯进她家。
那个老人似乎对自己的家十分熟悉:他用钥匙熟练地开门,放下背包,很自然地走进卧室,寻找她的身影。
他喊着“宝贝,我回来了!”然后向她拥抱。
他就像她父亲一样和蔼。但是他的长相否定了是父亲的事实:这个人头发白得发绿,耳朵上端像精灵那样有一点尖,向她探出的手也长出若隐若现的蹼。
这绝不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啊啊啊啊啊——”Betty发出了平生最响亮的嘶喊,用尽洪荒之力将面前这个怪物推开。那个怪物怔住了,然后又用从未听过的、狼嚎一般的惨叫,不住地喊她的名字,说自己是“爸爸”,进一步刺激Betty的神经。
她仿佛拥有了超人般的力量,愣是把这个魔怔的男人从卧室经过狭长的客厅走廊一路推到了门外。
但她清楚,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没有丝毫的反抗。
为什么呢?
不,她不认为父亲的长相和声音会变成这样。
绝对不会。
她相信真正的父亲还远在天边,为家里的生活打拼。
Andy记得自己请了三天带薪假,也就是说,还有两天要在这附近度过。
每次他回来探亲,必定会选择那家卡斯特尔酒店暂住。除了服务周到,价格便宜以外,还可以从高楼层俯视他家所处的整个社区。白天的时候,他就会跪在背靠窗户的沙发上向外看。这个姿势对于一个大人来讲未免过于滑稽——因为只有四五岁的小屁孩才会用这个姿势坐在地铁座位上看外面的隧道——但这里就他一个人,所以谈不上社会性死亡。倒不如说,这么跪着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带着女儿坐地铁逛遍整座城市的美好回忆。
放在十几个月以前,Andy大可趁着妻子和女儿都出门的时机,自己偷偷回家感伤一番,还能留下几张便条,告诉家人自己一切平安。可是他没想到周围的邻居比他贼多了,周围的人给妻子告了密,说有一个奇怪的身影经常大摇大摆地进屋子,然后满眼泪花地出来。于是,几个月前家里的锁芯换了组新的。祸不单行,换锁芯的那次之后,Andy倘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踏入社区,所有的邻居都会从草地上、汽车里、门缝中间、窗口处投来鄙夷的目光。老实说,这比干脆地骂出“滚蛋”还要令人发怵。幸运的是,卡斯特尔酒店的人对Andy的态度还和原来一样,毕竟仇视不能带来金钱,而住客可以。
在这多余的“探亲”时间里,Andy只是从在酒店的窗户向外看,看累了,就往床上一倒。对于一个被模因、反模因、认知危害等折磨来折磨去的他来讲,找到机会将大脑完全放空,就是最好的休息。
在回到工作地点的列车上,他打开手机,那是积攒了三天的消息。
他收到了一张照片,女儿发来的。
一片漆黑。
下面还附了一行字。
爸爸,星星到卧室里来了。
Andy试图找到里面的星星,可是别说星星了,他根本找不出一丝光亮;要不是女儿说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她的卧室。
这张照片几近纯黑。
他迅速在大脑搜索,想起这似乎是Icarus计划所标注的模因副作用:曾在那个街市倒挂天上的夜晚注视星空的人,视觉感知都被埋下了孽种,只要注视如夜晚一般的黑暗,就会有幻觉出现。具体的症状就是,在完全的漆黑中看见光亮。虽然当时Andy已经足够及时地处理了这个问题,但副作用到底还是在自己尚未成熟的女儿身上扎了根。
怎么回复呢?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似乎比解决一个模因流变还要复杂。不过根据他的习惯,睡到第二天早上,答案就会从前几天喝进去的酒里蹦出来了。
“睡觉……睡……睡……”
又是几十分钟过去,在车上简单洗漱完毕后,Andy再次拿起手机,翻着过往的消息记录,试图找找灵感。
翻着翻着,就找到了一年以前。
“爸爸,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夜晚过去后黎明永不到来?
“今天早些时候已经是近期第二十次突然停电,这个问题就突然就冒出来了,搞得我这几天一天比一天睡得差。
“在夜晚点亮街道的每一盏灯,都有突然熄灭的可能。
“隔壁邻居的发电机是前天炸掉的,我家里的手摇手电筒也寿终正寝。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就连太阳、月亮和星星,都不是自愿将光洒向我们的。
“我害怕,害怕陷入黑暗的虚空。
“我该怎么办呢?
“……”
“等待和希望。只要你相信光会来,它就一定会来的:
“宝贝,你是时候找一盏属于自己的明灯了。”
结果,到最后他彻底睡死过去,也没能敲出哪怕一个字。
结束了吗!
也许只是开始?
Andy重新来到了那条河流旁,准备好几针药剂。
只要他按顺序完成注射,新的工作就会和往常一样滚滚涌来。
第一针是解脱(liberation),重重模因编织的皮囊卸下,宁静的林间风将其带走。
第二针是忘却(oblivion),扎根于虚假“常态”的记忆,必须挂上现实的枷锁。
第三针是拷问(interrogation),激素鞭打每一个细胞,以驱使满是疮痍的灵魂完成基金会的使命。
一副身躯,三剂药,千种模因,万般思绪,在名为Andy的个体身上碰撞和交融。
一瞬间,整个世界长满了眼睛,那目光是对每一位直面真实世界的勇敢者的考验。它们早就大而化于世界的每个构成分子之中,待到又一个人离开那粉饰的太平,就从每个石隙迸出,在每片水域里漂浮。现在,它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盯着Andy,那来自基金会的“头号玩家”。
“我看见你了,”千万种模因嵌入那些眼睛之中,裹着这句威胁的话语,射进Andy的大脑。他默默承受。
就这样,在几亿双眼的凝视之中,他跨过了那条河流。
于是星辰再次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