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 黑笼幽咽之时(2 / 2)基金会特别故事首页

图片第一次展示,那人还显得波澜不惊,但开始播放声音的时候,他的五官便开始扭曲。嘴角向右侧不自然地咧开,眉头锁紧,耳根通红;面部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就好像有十万只虫子要捅破他的面皮生出。等声音停止,第二次显示图片时,他张大嘴,似乎在“啊啊啊”地叫着什么,眼珠子则使劲往上翻,眼睑下的血丝都仿佛要蹦出。不仅如此,几秒钟的工夫,他全身如同被拧紧的毛巾一般,开始大量分泌汗液;浸透了衣服还不够,透明中还泛着一点白色的液体从他的袖口和裤管中滴落。

一套“疗程”结束,彻底虚脱的受试者还是没能撑住,两眼向边上一横,便瘫了下去。

“黑笼子”的顶灯缓缓亮起,机器的轰鸣也不再继续。员工们都看向Larry,他自责且绝望的情绪正肆意地扭曲头皮与眉毛,根本藏不住。众人见状,谁都想开口提问,但话到了嘴边,就是死活说不出去。

“成……成……成功了吗?”Lisa细如游丝的声音率先打破沉寂。

Larry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他“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估计是没能预料到自己制作的模因疗法会残忍到如此程度,“不,不可能!以前的实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之前进行的每一个疗程,他都能完美地挺过来,几乎没有不良反应,真的!但今天的实验结果,我从没见过……受试者就,就这样,没反应了?”

他试图撇开椅子站直,但脚被桌子狠狠别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为保持平衡,他条件反射地用手撑住旁边的木桌。“哐啷啷”几声,桌上堆叠的纸质资料唰地垮了下来。

讲道理,我对自己所做的每个实验,都有自己的预期。

这么说吧,在大部分情况下,我在把握分寸上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很清楚何时会对受试者产生较大的生理损伤。如果这种情况将要发生,我一定会事先对受试者喊话,告知那人可能遇到的风险,并不住地道歉。

……但是这种“预期”,说到底还是经验;而经验,总有不灵的时候。

两个月前,我才从在D级人员身上的实习,转到在受害人类个体身上的实操。刚换工作的那段时间,我姑且算是能够游刃有余地接下任务,运用过往的经验,成功救助了一个又一个平民患者。

但是今天,我绝对不会忘记。

这个患者——他叫Ulysses,Ulysses Carlson——携带的认知危害十分难缠。在刚接诊的时候,他还只是会在自身上楼/下楼时听到音调逐渐升高/降低的骨骼刮擦声。我以为这只是又一个小菜一碟的治疗任务,但可笑的是,我搜遍了数据库,用尽浑身解数,进行十几二十次的实验,还有几十次的记忆删除,这认知流变还是治不好。

不仅如此,更坏的消息是,我越是给他灌注补救用的模因,认知危害对他的影响越大。一开始只有骨骼刮擦声,后面居然还在加入鸟鸣声、门板挤压声、纸张撕裂声,越来越多。而且触发条件也变得宽泛许多:事实上,只要他的头部挪动哪怕几厘米,末日般的震响便会袭来。他说,他的耳朵几乎要被震聋。

但有一天,我问他,“那你还要继续治疗吗?”

“要。”

他对我挤出了一丝痛苦的微笑。

他相信我的努力。

结果呢?

今天,在治好受害者之前,他的身体就彻底被击垮了。

为了让他在治疗时能够给予反馈,每当他昏迷,我都必须按下那个带有闪电的按钮,对他进行以电流为主的各种刺激,让他醒来。

十三次——没错,那是第十三次——我按下那个按钮之后,他头皮上的血管“啪”地炸开。

在一阵昭示着失败的致命抽搐过后,他再也没有回应我,而是永远地睡在了“黑笼子”当中……

不安是会传染的,员工众人为了缓解这无形的慌张气氛,赶忙帮Larry捡起地上凌乱的实验记录。而此时的Larry朝他们点点头之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深呼吸。

又到了那样的时候吗?

他猛地睁眼,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开始向麦克风喊话。

“喂,听得见吗?”

“受试者,听到请回答!”

“喂喂喂?”

一点回应没有。

他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了。

“感觉……感觉今天……但是……必须今天试完……”他呢喃着。

新人员工们现在大气儿都不敢出。Larry甩了甩头,豆大的汗滴从鬓角滴落。他用左手缓缓拿起一张报告——上面有对这名受试者的过往实验记录:一、二、三……现在是四天,平均一天三个配方,两天推进一个疗程。

这已经很慢了。

客观来讲,时间拖得越久,受试者脱离异常影响的概率就越小。一般我们将时限设定在100小时,也就是四天多一点,根据我们的经验,超过这个时限异常还没被祛除的话,只有不到三成的人能通过更晚的补救措施痊愈。如果我们太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隔几天试验一次,那么……耐受性,你们懂的。我们的模因疗法本质上就那几种工具来回倒腾,受试者很容易对我们发出的异常信息产生免疫,让我们的精心设计不再有用。

Larry,把PoI-CN-叫醒吧。我懂你的心思,每到这种时候你都会犹豫,我知道的。

你失败过一次,但也只有那一次。

有好几个案例,你都以为会像当时那样无力回天,没有勇气按下那个通电的按钮将一切重来,但是你都鼓起勇气,挺过来,将他们救活了,对吗?

更何况,伦理委员会支持我们这么做,并试图抹消我们对不慎夺取平民生命的一切顾虑。

你再不动手,Larry……

……那就是害他了。

拉诺塔话音刚落,在控制台的角落,一个按钮亮起。

印着闪电的按钮。

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再次浮现在Larry眼前。

惨白色的光芒点亮着他日复一日的日常。

几十名被治愈后接受记忆删除、放回帷幕外的人,那些面孔,那些笑容,在他面前一一闪过。

当然,也映出那一天,被他治死的人的扭曲模样。

足足99秒的沉默过去。

“该动手了。”

他心一横。

“哔”的一声,那印着闪电的按钮终于失去了冰冷的光。

“重启程序”已启用,已向受试者注入A级记忆删除药剂、止痛剂、镇定剂。

请实验员重新评估受试者的身体状况后继续实验。

伴随着控制台传来的冰冷电子音,受试者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几分钟过去,那人猛烈抽动了一下身子,缓缓睁开双眼,和几分钟前的他判若两人,就好像之前他正经历一场痛苦的梦境,而现在梦刚醒。

上刑般的折磨在他们的面前上演,新人员工们心头纷纷一紧,想到自己在将来可能也要像这样亲手折磨无辜的人们,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他们看向Larry,他强作镇定,用冰凉的双手敲打着控制台的按键,再次为受试者送上了催命的热牛奶。在受试者的抓挠下证实自己之前的模因配方完全无用后,他马上开始了下一个:

“试验疗程2,配方7,第一次尝试:一般空气环境;绿光背景,对受试者展示Banach-Mandelbrot图像组XII号一轮次,2秒。图像组展示完毕后,以440Hz为a1标准音,持续播放由粉笔刮擦黑板声演奏的从f2下降至g1的谢帕德音阶,两分钟内轮播十二次,在这期间,以1倍速展示Erdos-Sierpinski动态图像IX号,循环。”

…………

…………

“重启程序”已启用,已向受试者注入A级记忆删除药剂、止痛剂、镇定剂。

请实验员重新评估受试者的身体状况后继续实验。

…………

…………

“试验疗程2,配方7,第二次尝试,修订版本:一般空气环境;青色光背景,对受试者展示Banach-Mandelbrot图像组XII号一轮次,2秒。图像组展示完毕后,转为绿光背景,以440Hz为a1标准音,持续播放由粉笔刮擦黑板声演奏的从f2下降至g1的谢帕德音阶,两分钟内轮播十二次,在这期间,以0.25倍速展示Erdos-Sierpinski动态图像IX号一次。”

…………

…………

“重启程序”已启用,已向受试者注入A级记忆删除药剂、止痛剂、镇定剂。

请实验员重新评估受试者的身体状况后继续实验。

…………

…………

“试验疗程2,配方7,第三次尝试……”

Larry的眼神不再迷离,他正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当中,整个人都趴在控制台上,结合着自己以往的笔记,来回调整着参数,和时间赛跑。他相信自己还能做到。

从拉诺塔对Larry进行鼓励开始,员工众人的内心就已经开始麻木了。莫名的悲伤和恐慌如尖刀刮骨般刺激全身。现在他们既不敢一直盯着凄惨的受试者看,也不敢盯着聚精会神的Larry看,所以只好翻阅Larry用不上的手稿,试图忘掉前面的不安。大家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嗯……没几个人看得懂。

“跟医生的笔记一样晦涩呢。”一名员工小声念叨。

“别胡说,”王岚摆了摆手,“医生那个手记你看着乱,一笔一划都是有确切含义的。这个估计也有特定含义吧。额,猜的。”

就在这时,众人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在用的基本上都是RAISA总部那边约定俗成的一套符号系统,你们要学。不然的话,跟人对笔记都对不来。资源在基金会内网有,你们现在就可以下载。”

“啊……是主管!”Lisa说道。

“我回来了。怎么样,你们对模因实验的流程有了一些了解吧?”

“太残忍了!”除Lisa外的四名员工异口同声回答。

“残忍……好吧,确实,有时候会很残忍,但是你们要知道,对于我们研究信息异常的,尤其是研究模因的来说,一旦进了‘黑笼子’的大门,就不应该、也没必要想那些了,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在100小时的黄金时间内,搜索枯肠,头脑风暴,穷尽所有手段,试图把危害解决。我们要争取的最好结果当然是让受害者痊愈;如果还是没能救活,受害者被异常折磨致死,那也要搜刮尽量多的有用信息,争取让积累的经验用在未来的事故处理当中。不过你们还是新人,暂时不需要做这样要求苛刻的任务,现在你们的实践也仅限于拿D级人员操刀,探索一些有用的模因搭配,为我们将来更加完善的模因疗法添砖加瓦。”

“我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另一名员工问,“那个人,也只是看到液体会发癫,那给他做个什么掩盖诊断,让他住院,一辈子不看液体,不就行了?”

“‘控制、收容、保护’,你怎么把第一条控制都给忘了?”Phate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再小的危害,一旦它被证实有传染性,那把它放回帷幕外,全世界都得乱套。”

“所以Larry现在做的那个实验,就算受试者不再表现异常效应,也不算结束,还要确保他不再具有传染性?”同一人的追问。

“是这么回事。”Phate打了个响指,示意今天的参观活动到此结束。“我想今天要你们消化的内容应该够多了,而且现在已经快十二点半了,想必大家都饿了。吃饭去吧,今天就到这里。”

虽然说新人员工们前面看了那个受试者的各种悲惨遭遇,有点倒胃口,但当他们听到“吃饭”二字时,还是来了劲,三步并作两步迈向了走廊深处的电梯间。而拉诺塔的载体机器人和已经进入忘我状态的Larry一起,隐入“黑笼子”的暗处,继续尝试将那名受试者拉出异常的深渊。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其他员工都走远了。第五个,王岚,他像是在思考些什么,磨磨唧唧,和大部队分开。Phate感受到了他的心思,便上前搭话。

“想什么呢?”

“主管,我在想……”王岚摆出他的观点,“如果我们就像这样对待遭遇信息异常的人,然后他们又被放回了平民世界……”

“嗯,然后呢?”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了好几重模因的洗礼。有没有可能,到某一个时间节点,接触过大量模因的人变得特别特别多,构成了‘普通人’的群体,而身处基金会的我们,因为缺乏这样的经历,反而变得和他们格格不入了呢?”

“这倒不至于,”Phate摆了摆手,“那要花的时间也太久了。像我们这里,对感染体的紧急处理隔好几天才有那么一次,要达到你说的目标,那得全世界的站点一起没日没夜的奋斗才能在有生之年完成,不是吗?不过话说回来了,你有一点说的还真有道理。”

“哪一点?”

“我们以后,可能离‘普通人’越来越远了。”

谈话到此结束,Phate扭过头去,用手拨了一下金色的长发,径直走向了电梯间。王岚则楞在了实验室的门口,一动没动。

他凝视着眼前的冷酷黑笼,

深邃的地下走廊也凝视他。

笼中的黑暗弥漫他的前程,

长廊的彼端寄托他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