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
霸苍穹数日来皆忙于会务,今天终于有空可庆祝一番,为庆祝?如何庆祝?
据说是为了能收一个像程风这样难得的弟子,而决定师徒共宴一番。
既是为此庆祝,这顿饭固然缺不了霸苍穹的徒儿。
故今日此宴,座上的除有霸苍穹、吴霜、向归云,还有……
不知是因无心巧合,仰是刻意安排,沈浪竟然又被命在席中敬茶,而且是敬给在座每一位呢!
敬茶给霸苍穹,沈浪也还可以接受。
敬茶给向归云这块死木头,沈浪虽老大不愿,也忍受过来。
但
最后他要敬上清茶的人,真是触目惊心,竟是……
程风!
啊!啊!啊!啊!啊!
程风正坐于霸苍穹邻座,他也知道,沈浪快要向他敬茶了,他很局促不安。
若非被逼成为霸苍穹之徒,任是逃至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话,他即使和沈浪一起流浪江湖,也总较目前处境为佳。
然而他虽向霸苍穹多番请求,希望不用沈浪再干此粗活,最后还是遭其严辞拒绝。
终于弄到如今这番局面,他摇身一变而成新贵,他却为势所逼而成奴仆。
他衣服光鲜,他却粗布麻布,他仪容整洁,他却蓬头垢面;他身矜肉贵,他却贱!
很贱很贱!
沈浪虽才八岁,但已自觉贱如一堆烂泥。他缓缓的为程风奉上清茶,手儿举至半途却有点儿颤抖,一颗小心儿又羞又愧,又是自惭形秽,不知道这个小而无依的身躯能否有力承受得起?
他何以不羞?何以不愧?
不是吗?他爹是北饮狂刀,我爹是南麟剑首!我也是高手之后!为何偏偏他是徒?
我是仆?他贵?我贱?
明知道这杯茶纵使敬上,程风也是喝不下去的,然而还是被逼要敬!
沈浪的大眼睛在此紧张一刻,忽而濡湿起来,盈盈泪水就在眼眶内不住打滚。他拼命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嘿,南麟剑首之子今日虽尽管为奴为仆,他日亦必会飞黄腾达,称霸武林,绝不泪人前!
他终于把泪止住,可是顾得眼泪,却忘了自己那只颤抖的手,一不小心,小手一滑,“骨”的一声,这杯清茶便跌到几上,泻了一桌茶水……
泻了一桌“惊心”!
意外地,一颗水珠飞溅到霸苍穹面上。
看着这颗水珠,吴霜暗叫不妙,向归云眉头略皱,站于霸苍穹身后的常笑笑笑面一沉,守在四周的门下齐齐一惊,程风则……
从来没有人敢把水珠溅到帮主脸上,故从来没有人敢想象会有何后果!
然而大家此际全都看见了,只见这颗水珠迅速蒸发,不知是因为霸苍穹的深厚功力,还是因为他的怒?
霸苍穹脸泛一抹铁青,刚欲启唇吐出一个可怕的字……
斩……
程风已于瞬间瞥见他的嘴形,霸苍穹言出如山,他绝不能让其此字出口,他绝不能让小沈浪从此身首异处,惨淡收场,眼前只得一个解救办法……
他倏地强忍膝盖之伤,闪电般重重跪到霸苍穹眼前。重伤未愈的膝盖撞到冷硬的地上,“啪”爆骨之声登时不绝响起,创口当场迸出大蓬鲜血,他逼于俯首哀求道:“师父,沈浪年纪实在太小,手力不继,请师父千万包涵!”
沈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此际乍见程风如此,心头不禁一阵绞痛,私下暗想:“程风啊!你不为强权而跪,如今怎么反为我沈浪而如此卑躬屈膝了?我沈浪早已低贱至此,实在犯不着要你如此委屈!此番恩情,我沈浪怎有资格可承受得起?”
霸苍穹亦见程风下跪,先是一怔,随即残酷地笑了笑,讥讽道:“我的好徒儿,你不是宁死也不向老夫下跪的?怎么今天如此尊师重道了?”程风有求于他,一时间无辞以对,只是大汗淋淋,因为在场诸人看到他所跪之处,正给他膝盖的创口染满了血。
好红的血,好重情的一颗赤子心!
霸苍穹当然也瞧见了他默视这斑斑血渍,凝神半晌,终于续道:“好!既然我第三弟子如此卑躬屈膝相求,老夫若再动怒便实太不近人情了,今日此事就此作罢,不过……”
他说着转脸瞪着沈浪,厉声告诫:“沈浪,若然下次再犯,老夫就要你的命,知道没有?”
沈浪一直给吓得呆呆站着,此时恍如拾回三魂七魄,这才懂得跪下,连连像狗般点头,简直如五体投地,竭力嚷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嚷得如此努力,努力得出血,由他牙齿渗出的鲜血!
然而童稚的嗓子,发出奴才才会发生的哀求,令人听来不由得有点滑稽的感觉,滑稽得近乎可怜。
但谁怜稚子?其门下瞧见沈浪像狗般点头乞怜,尽皆哄堂大笑起来。
只有沈浪有苦自知,他像狗般点头,非因怕死,而是不想程风此番心意白费,不想他的血白流……
可是,在程风跪得淌血的同时,沈浪小小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程风既能为他如此牺牲尊严,他为何不能反过来成全他像狗般苟活下去?
他就跪在程风身畔,看着他那殷红的血,沈浪但觉一股热血往心头疾冲,他忽然向程风重重叩了一个响头,真心的说了一句:“风,我沈家父子尝遍亲疏白眼,有亲等如无亲,我沈浪……今生遇上你……真好,也不枉娘亲……把我生下来……”一语至此竟尔热泪盈眶,他终也按捺不住,哭了出来。
“浪……”程风没有多话,他只是回望沈浪,看着他这个样子,一颗心痛如刀割。
他双目隐泛一片泪光,到了此刻,双方都明白,一切情情义义也不用多说下去了。
不错!只要友情不变,哪管身份地位悬殊,两个孩子要能够一起活在天绝盟,友情便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场众人,除了吴霜对此情景不忍卒睹,别过脸外,还有一个向归云……
只见他定定的注视着程风膝下的血,黑得发亮的眼珠闪过一丝异样光芒,也不知是否对他的血感到好奇?
还是希望在他短暂今生,也能像沈浪一样……
遇上一个能为自己滴血的朋友?
尘寰如浪潮汹涌,一众苍生各如大海孤舟般无助生存,浑浑噩噩的又过一年。
如果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就可以令人渐渐遗忘一个人。
他险些便遗忘了他,便终于没有遗忘他。
故此,他决定要见他!
天绝牢最后一着紧闭的铁门终于开了,是为向归云而开的。
因为当中囚着的,正是向归云要见的人。
还记得当日他来天绝牢探望林鸿三父子时,曾发觉天绝牢内的廿一个牢狱,其中十九个已空无一人,其余两个,一是用以囚禁林鸿,另一个,向归云当时并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在以后的这段日子内,他于无意间从天绝盟众的口中,得知最后一个牢房囚着的究竟是谁。
他异常震惊,因为当中囚着的人,他何止认识?
他绝不应该遗忘他!
向归云缓缓步进门内,只见当中漆黑一片,他并没有取出火摺子燃亮墙上油灯。
纵使没有油灯之助,凭他那双冷眼,也可瞥见室内正匍匐着一条人影。
而他亦相似,这条人影也不需任何光线,但已知道是谁来了。